手中茶杯被一股力道倏然抽走,孔宣看着懵然抬头的姜淑祥极其夸张地打了一个寒噤,“为师每次看到你这副表情,都需得喝杯茶来压压惊。”
“师尊!”姜淑祥好笑地嗔了孔宣一声,留意到孔宣背在身上的药箱连忙起身,“师尊,您要去哪出诊?”
“去你爹那儿。”孔宣喝完茶水后撂下陶杯,缓了口气儿后继续说道,“西岐炎夏飞霜必惹灾害,为师需得过去看看。”
姜淑祥走到孔宣身边,“气候骤变通常都会伴随异常星象,西伯侯和我爹都擅长占卜星象精通风水命理,应该能早知天机早做安排,师尊不必过于劳心。”
“炎夏飞霜乃是人间冤气积聚所致,西岐此刻必是主君忧惧百姓惊慌。子牙身为丞相,要上体君心下安民意,更要抵御外敌与闻太师进行周旋。你爹没有三头六臂无法处处照应,更何况悬壶济世本就是我神农谷的应尽职份,无需你爹越俎代庖。”说到最后孔宣眉尾向上挑了一挑,抬手翻出一本竹简递给姜淑祥,“好生研习,不许偷懒懈怠。”
“喏。淑祥恭送师尊。”姜淑祥俯身施礼送孔宣出谷,这时一只雀鸟自天边疾速飞来振翅啁啾。孔宣竖耳倾听眉头渐紧,姜淑祥见状马上主动请缨,“师尊,您只管去西岐,旁的交给徒儿料理可好?”
“嗯,也是时候该让你独当一面了。”孔宣捋了捋胡须飘然而去,姜淑祥回谷整理了一番后亦即刻出发。此次突发疫情所在乃临海贫地营丘,物资匮乏自然环境条件恶劣。姜淑祥六月十九抵达营丘,煎熬心血整整两个多月,整个人已是面色蜡黄憔悴伶仃。不过,饶是这般辛苦,姜淑祥回到神农谷中时眸色却依然无比锃亮,那眼神儿还是锐利得跟锥子似的能钉人。姜伋暗戳戳地腹诽着自己长姐,露在脸上的表情居然端得十足尊敬,“长姐,出什么大事儿了连觉都不让我睡?”
到底还是流出了一丝不满。姜淑祥微微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喜怒不形于色,心事莫让人知,姜伋,你的火候还不够。”
“伋儿听长姐教诲。”姜伋闻言忙肃了表情垂首而立,一副洗耳恭听地正经模样。姜淑祥凝睇姜伋神色淡淡,语调温温柔柔不疾不徐,“赫城主父女的判词定了,泰山府君的法旨也下了,据我所知,冥律上有规定,泰山府君降下法旨之后相应冥官执行之前,还须经过一道复议的程序。我在营丘的时候小敖来找过我,说你已经接受了泰山府君的册封,这道旨意的颁布便需要你来签名盖印,但是你却给压下拖延至今不议,冥官们已有微词。”
“这个小敖,回去之后我定要割了他的舌头。”姜伋最不喜欢敖丙多嘴但念着敖丙惦记自己心里还是欣慰的。姜淑祥又是一笑,一脸亲切地握住姜伋的双手,“长姐知道你心有顾虑。爹娘和长姐撇开一边儿不谈,西岐炎夏飞霜皆因先前阴鸷受了损伤。龙神那一遭,西岐枉死了上百人。猫精那一遭,西岐又冤死了不少无辜。可是龙神临刑之前被东华帝君给收了,无形之中这股怨气便全数发泄到了猫精的身上。泰山府君的这道旨意明摆着是要息事宁人,可这道旨意对于赫城主父女而言十分不公,这便是泰山府君失德。但若不如此处置,亘在那里的怨气只会愈演愈烈,泰山府君还是失德。”
“长姐这话算是说到了关键。我早劝过放龙神去海上三岛此举不妥,君上非但不听,还责怪我目无尊长居心叵测把我狠狠地斥责了一顿。长姐,伋儿现在已然是不敢张口说话了。”姜伋扶着姜淑祥坐下,自己则是跪坐在姜淑祥膝前,一颗小脑袋可怜兮兮地在长姐的怀里蹭着拱着。姜淑祥慈爱地伸手拨弄,俯下身子轻轻把姜伋搂进自己怀中,“你如果是普通冥官,装聋作哑独善其身挑不出什么错儿来。可如今你贵为冥官之首,上要替泰山府君分忧,下要为一众冥官表率,你躲不了也不能躲,你必须得站出来,让他们看清楚,你姜伋不是纸糊的,不是摆在殿堂上充好看的。”
“可是长姐,这件事儿爹也牵涉了进来,还有娘那头……”
“娘那头就是女子心思,说穿了不过是夫妻闺房逗趣床头打架床尾和的事儿。至于爹,爹现在手握重兵,总揽西岐对外一切兵事,他一句话,不知会折进去多少条人命,你若一件一件都要顾忌,你这冥官之首干脆让贤吧。”
“长姐……”姜伋在姜淑祥的膝头上乖乖趴着,仰起的脸庞上黢黑的眼眸渐渐晕出了一抹异彩。姜淑祥唇角笑意温暖明媚,更腾出来一根手指鼓励似的点了点姜伋的额头。聚在姜伋眉心处的阴霾终于慢慢绽出了一朵花儿来,没再犹豫起身离开。两日后,姜伋果然在冥官朝会的时候以冥官之首的身份出言驳回了泰山府君关于判决赫城主父女的那道法旨,枉死城启重审程序,赫城主父女和猫精最后皆被判发往酆都鬼蜮服刑。之后姜伋又亲往枉死城安抚一众亡灵,口口声声都是龙神与猫精俱为轩辕墓三妖和申公豹所惑这才犯下大错。轩辕墓三妖和申公豹先是通过下作手段骗得了女娲石,然后以此为凭打着扶保帝辛的旗号肆无忌惮地在人间胡作非为。制造毒雨水淹西岐,撺掇猫精滥杀无辜,其实全都是轩辕墓三妖和申公豹设下的奸计,其目的就是要逼得西伯侯失去民心,姜子牙在西岐无立足之地。姜伋情深意切言之凿凿,这些亡灵生前又多得西伯侯府庇佑,因此不消多时,这股盘桓在西岐附近的怨气便全数转移到了朝歌和轩辕墓一带。姜伋趁势再劝,称西岐和朝歌已经交兵,要不了多久西伯侯就会手刃妖孽替他们报仇。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姜伋愣是把龙神和猫精从亡灵的怨气中给摘了出来,还给人间一个安宁,并且让泰山府君免于失德的指控和非议。而经过此事,姜伋亦成功确立了自己在冥界朝堂上的威信和地位,挣得了泰山府君的信任及器重。神农谷内,姜伋照着手里的银钗描着花样儿,姜淑祥则是一壁熨烫衣服一壁数落自家弟弟,“你说说你,连个衣服你都熨不好,你说你到底会干什么呀你。”
“我会吃饭,还会睡觉。”姜伋举笔隔空泄恨一般地捅了姜淑祥两下,嘟嘴瞪眼撒娇说道,“长姐拿我作伐把赫城主父女从无间炼狱里捞了出来,事成了不但不给我好吃好喝,反而骂我没用,我伤心了。”
“该伤心的是我的恩主好嘛,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个睚眦必报的冤家?招呼斩衰顿顿备虾也就罢了,居然还偷偷写信给娘亲请她务必在我恩主的忌日里千万供上一盘鲜虾。”
“那谁让那只死猫跑来吃我的虾?我就是要让它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听见虾就想吐,怎么了?”姜伋梗着脖子一脸凶相,搁下笔来抱胸说道,“那只死猫最大的心愿就是杀了胡仙儿她们替它的饲主报仇,长姐,你什么时候动手啊?”
“你长姐只学过如何救命,没学过如何害命。再说了,胡仙儿那么蠢,出事儿是早晚的。”
“胡仙儿可是青丘狐族,你说她蠢,有失偏颇吧。”姜伋单手支颐饶有意味地眨着眼睛,姜淑祥表情平静只是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勾起,“崇侯虎领兵伐西岐,九尾狐为了对付爹竟不惜弃帅保车,结果给了姬发可乘之机,一举击溃了朝歌兵马。龙神鸠占西伯侯府,妥善筹划其实未必不能成事,可惜九尾狐一门心思都在琢磨怎么灭了爹,操之过急生生错过了这个颠覆西岐的绝佳机会。至于屠赫城主满门,那赫连根本就是个传话的,他的死活根本无关大局,之所以要经过他这道,不过是因为鄂顺即位日需要鄂崇禹旧臣支持罢了。九尾狐居然天真地以为杀了赫连嫁祸给爹就可以阻止西伯侯与南伯侯的结盟,这不是蠢是什么?”
“不是九尾狐蠢,是长姐你太聪明了。”姜伋捂着肚子乐不可支,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儿来,“长姐,闻太师回朝也有些日子了,凭他的本事应该能发现帝辛身边后妃的真面目,你说他何时会出手收了她们?”
“灭了西岐之后。”姜淑祥答得干脆,手上动作从容不紧不慢,“闻太师是个顾全大局的人,西岐既已成朝歌心腹之患,那么不管他有多讨厌轩辕墓三妖和申叔父,他都会选择按下所有不快和他们勠力同心。”
“长姐。”姜伋倏然间深沉了脸色,直勾勾地瞧着姜淑祥说道,“少时长姐曾教过我,根烂的花儿若想救活,只有把烂掉的部分挖掉再重新培土。”
“是啊,道理谁都明白,但真正做起来其实很难。”姜淑祥利落地把熨烫好的衣服折叠整理,眼角余光瞥见姜伋手里的银钗不禁皱眉催促,“花样儿描完了就赶紧还回去,没的传出什么闲话出来。”
“嗯,原本也是打算今天就还的。”这只银钗属赫兰姑娘所有,最先是敖丙瞧着这只钗的样式好看,为了讨姜伋的欢心特意开口借来的,而姜伋在看过以后也觉得这只钗的样式很是新颖别致,“这只钗鲛儿一定会喜欢的。”
“是是是,你送弟妹什么她都喜欢。”姜淑祥忙完手里的活计坐到一边儿喝茶,同时不忘抛给姜伋一个白眼儿,“我怕雪龙逆鳞会妨碍到爹娘行夫妻之礼,所以在交给娘之前,我在上面涂了一层清露,姜大公子不会介意吧?”
“只要这片雪龙逆鳞最后能完完整整地归还水晶宫,小弟什么都不会介意。”姜伋收起银钗,神色郑重地出言吩咐,“长姐最近没什么事儿不要离开神农谷,伯夷和叔齐前些日子也去了营丘,回来之后开始查你,据我打听回来的消息,他们似乎有意将你献于帝辛,好与九尾狐分宠并为王室延绵子嗣。”
“寡廉鲜耻!”一股子怒气自姬发的胸腔中急速迸出,东华帝君扭头瞄了一眼姜子牙那气到变形的脸廓,“伯夷叔齐为商诸侯孤竹国王子,兄弟让国之佳话至今流传。他们都是有德君子,营丘时疫能三月结束,他们两个功不可没。淑祥才貌双全仁心仁术,倘以妇德辅佐帝辛治理天下,未必不可扭转乾坤创造出第二个武丁中兴。伯夷叔齐身为帝辛谋臣,替王上筹谋是他们的职责,此言此行尚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
“既是为帝辛筹谋,那就该劝谏帝辛勤政爱民以保天下才是,平白把淑祥牵连进来算哪门子的良策?若论妇德,姜王后端庄淑惠也称得上是女子典范了,拦得住帝辛偏听偏信权术祸国了么?国势昌盛,便称颂圣主英明,国势衰颓,便怨后妃媚主,敢情殿上君王堂下百官皆是摆设,简直荒天下之谬!”
东华帝君望着犹自不平的姬发耸了耸眉尖,转头向姜子牙晏然点了点头。姜子牙对于姬发的这一番表现不置可否,只是清冷着脸面凛声说道,“我原来只道伯夷叔齐官微职小,今日方晓得这两位才是帝辛真正的股肱。他们来查,我那套胡话自是糊弄不住的。如此说来,怂恿铁家人找上西伯侯府攀亲之人,便是他们了。”即在南宫府、虎贲军甚至伐纣大军安插细作的亦是他们了。姜子牙不留痕迹地跟南宫适交换了一下眼色,低头捋了捋两下绛紫广袖,“我当殷商已是山穷水尽,没成想帝辛手底下竟还藏着两号人物。”
“伯夷叔齐可不是费仲尤浑那两个草包,你岳父何等风采,须知马家就是自他开始逐步脱离子姓掌控自成门户的,他这般心智城府尚且亡于伯夷叔齐手上,子牙,你万不可轻敌啊。”
东华帝君甚是关切地好生提点着,姜子牙却只是眉目森然嘴角噙冰。屋中猝然陷入诡异安静,直至马招娣死攥着一只竹筒满脸泪痕地跌撞进来方才打破,“相公,果果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