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傍东窗的朵朵流云渐次斑斓诡异,姜伋垂眸看着汇聚在自己掌心的点点余晖面无表情。姜子牙脸色凝重地缓步进来,眯眼审视着姜伋目光罕见地凌厉,“散大夫临走之前向为父暗示,陈记的后台其实不是山阳城主而是四公子姬旦。”
“是么?这么快这个陈记就找到新墙头了?”姜伋惊然抬眸,旋即便有一串讥诮自眼角轻然溢出,“我还纳闷儿着呢,这山阳城主之女的灵牌虽然入了姬家的祠堂,可到底也是没嫁进姬家的门儿,我长姐才是姬发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我这个舅爷怎么着都该比那个山阳城主有分量,可这个陈记怎么还是跟过去一样不甩我,敢情人家的底气在这儿呢。得,这事儿怪我,有眼无珠把真神当成假鬼给拜了,怪我啊。”
“陈记是真神也好假鬼也罢,天高海阔的咱们惹不起但躲得起。只是眼下这个窟窿要拿什么找补,总不能去动主母的嫁妆吧。”
“窟窿是华云捅的,自然得由他来找补。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小子在外头偷摸搞了不少营生。从前我念他忠勤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我可没那么好说话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不是家主您的教诲嘛,华云可是按您的吩咐办事。”马昆跟逗弄稚子似的掐了一把姜伋的脸颊,随即又敛了笑意郑重说道,“大哥账面上还算富裕,你若需要,咱们可以好好聊聊。”
“跟你就算了吧,回头再被你翻倍敲回来,我更憋屈。”姜伋狠狠戳了马昆一眼,拢了拢暖身子用的棉袍澹澹说道,“吃过晚饭再走吧,听阎罗王说今晚加菜。”
“免了,您用的膳食我还真没福气消受。”马昆如避豺狼似的跳起身子拔腿就跑,姜伋攥起拳头连骂马昆不够兄弟。姜子牙冷眼旁观这出好戏,修长手指轻轻掸落袖口上的一星尘埃,“我知道,你这屋子设有结界,无论聊什么外头人都听不见。姜伋,你既将为父拖下了水,那你就该跟为父说个明白!”
“陈记的背后是姬旦这事儿我也是这趟去山阳之后才知道的,因为觉得陈记的态度不对这才查了一下,我真没想到会把您给牵扯进来。”姜伋的眼神诚恳无辜,姜子牙却翘起嘴角似信非信,“果果啊,你还是爹娘疼在心里的果果吗?”
“当然是,永远都是。”姜伋绽开嘴角露出两片白白的小牙,姜子牙极力瞪大已然模糊的眼睛想要辩清姜伋回答自己的这句话里究竟含了几分真心。漆黑夜幕无息降临,父子俩对峙良久终究还是姜子牙最先认输抑泪扭头,“饿了吧,爹给你盛饭去。大娘给你煮了粟米粥,待会儿多吃点。还有氐氏,都不容易,别太为难她了。”
姜子牙生冷转身夺帘而去,姜伋好容易忍到此刻再也坚持不住俯身剧烈咳嗽了几声后哑嗓吩咐,“传令,召氐氏奉膳侍寝。”
“喏。”一道影子自墙角急速闪出,不过片刻功夫鲛儿便妆容得体地出现在了姜伋面前。泰山府君耳闻姜伋在这个节骨眼儿召幸鲛儿原本甚是不悦,被华云提醒主母歌声可助家主入眠脸色这才稍微好转了一些。他打量了华云一眼,疑惑问道,“怎么,你也知道你家主母并非凡人吗?”
“奴才不知,只是过去每逢家主心绪不宁夜难入睡的时候,主母总会唱歌给他听。家主听了,往往都会一夜好梦。后来主母卧病无法再展歌喉,家主日夜忧思故而失眠越来越严重。”
泰山府君的脸色又难看了起来,姜子牙见状赶忙出言岔开话题,“这几晚都是你值夜,累坏了吧。”
“累到没有,只是有点被吓着了。”华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奴才从前只知道家主能通灵,竟不晓得他在冥界的地位居然这么高。”
“那孩子侥幸罢了。”姜子牙眉梢向上扬出一抹骄傲,突然他心绪一动蹙起眉来,“你刚才说你知道果果能通灵,那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吗?”
“基本上大家伙儿都知道。邯郸城里,谁家办白事几乎都会上门儿托家主给看看墓穴什么的,有时候也会请家主帮忙问问亲人在那边儿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需要。前些年有户人家半夜闹鬼,也是家主给摆平的。其实也没多玄乎,就是这家才添了人口,过世的老人惦记罢了。”
“全都知道……”姜子牙咬住这四个字面色渐沉,华云以为姜子牙责怪姜伋亵渎神灵不懂轻重赶紧措辞为姜伋辩解,“姑爷息怒,家主行此举也是无奈。世人崇神拜鬼,家主张扬自己通灵也是为了搏取他人敬畏以谋得自保。何况,家主通灵是真,也不算欺世盗名亵渎神灵。”
“是么?我看未必吧。”姜子牙咧开嘴角笑得微妙,华云揣测不出姜子牙的心思不敢擅自接话。屋中气氛瞬间变得窒闷,以至于泰山府君不得不以轻咳来打破沉寂,“离鬼节没几天了,你是伋儿的父亲,该有所表示。”
“君上这话好没来头,好像子牙从来都不曾关心过儿子似的。”姜子牙颇为恼火地横了泰山府君一眼,余光瞥见鲛儿自帘内出来面色不禁发紧,“你怎么出来了,是果果哪里有什么不好了么?”
“公子并无不适,现已宁神安睡了。”鲛儿对姜子牙屈膝一礼,泰山府君捋了捋胡须点头称许,“公子果然还是守规矩的。你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奴婢告退。”鲛儿没作逗留躬身退下,姜子牙眉尾上挑分外疑惑不解,“果果守的这是冥界内廷的规矩吗?可是冥王明明没有姬妾,内廷怎么会有这么多规范妾侍的严苛规矩?”
“王上行事当然有他的道理,你又不入冥界内廷,问那么多作什么。”泰山府君轻斥了姜子牙一顿后再不理睬于他径自起身照顾姜伋去了,姜子牙皱眉跟上亲眼确认姜伋状态尚算安稳后方才稍稍松了口气。丞相府内外蝉鸣消弭,姜伋侧着身子抱着枕头虽然睡得依然疲累但好歹没有夜半惊梦顺顺利利地挨到了天亮。姜子牙狠狠一个低头瞬间清醒,睁眼看见姜伋的脑袋还在自己怀里无意识地拱来拱去唇畔忍不住泛起一抹宠溺的笑意,“许久没见着这孩子这样了,倒叫我想起果果小时候黏人的俏皮模样。”
“伋儿现在也挺黏本君的。”泰山府君一手拍抚着姜伋的后背一手给姜伋打着扇子,朝晖的那缕柔光漏进门窗正落姜伋眉心一点照得泰山府君眼前一阵恍惚,“其实泰一小时候也很爱黏着我的,是我事务缠身疏忽了他。等我空闲下来想要陪着他的时候,他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忘川河边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了。”
“时光总是溜得很快,我趴在地上给果果当马骑仿佛还是昨日的光景,不过眨眼的功夫他竟然都娶妻生子了。”姜子牙疼爱的目光半刻不离姜伋病态的脸庞,感觉到姜伋在睡梦中胡乱抓着自己的双手赶忙垂首温言哄着。泰山府君知道姜伋梦魇于是出言将他唤醒,顺带招来执事和侍从准备服侍姜伋洗漱晨起。今日李靖二子,分别在五龙山云霄洞与九宫山白鹤洞修行的金吒和木吒将来西岐继任虎贲氏的职位,所以无论姜伋有多么不适都必须得强打精神去完成一应交接工作。事毕西伯侯留姜子牙同李靖父子在府内用膳,因姜伋乃负罪免官故而未有荣幸得以列席。只身迈出西伯侯府大门,华云弯腰趋行至阶下恭迎。姜伋仰头望了望天色,抬手拢了拢搭在肩上的披风,“丞相府不远,我走两步就到了。你跑一趟城南,那儿有一家羊汤馆很是不错,你包二十碗回来放在火上温着。”
“喏。”华云领下吩咐赶往城南办差,姜伋只身进入丞相府默然回到自己的房间解下披风。有一双手自然而然地接过披风并将其挂到一旁的黄梨木架子上,姜伋身子虚乏一躺到铺着貂绒的软塌上便再也不愿动弹了,“为何没多歇两天?”
“奴才惦记您哪。”敖丙笑嘻嘻地贴着榻沿儿双膝跪下,姜伋漫不经心地扫了敖丙一眼冷声嗤笑,“是惦记我还是惦记你的仆从考核成绩啊?”
“公子这话可有点儿伤奴才的心了。”敖丙面目佯作悲凉,探出脑袋好让姜伋更方便伸手揉摸,“后儿个就是鬼节了,哪有近侍休假休到鬼节的?何况公子病体未愈,奴才就更加没有偷懒的道理了。”
“知你忠勤。”姜伋嘴角上扬勾出一个满意的笑纹,敖丙却是更加小心翼翼地觑着姜伋的脸色,“奴才听闻云哥叛主,这是谣言吗?”
“自然是。”姜伋脸廓分明语调生硬,敖丙识趣立马扯来旁的话题,“请示公子,今年鬼节君翊殿是否还设私宴?”
“今年我身体不适,私宴就免了,但赏赐还是照发。回头你跟阎罗王商量一下,把婢仆休沐的时间也一并定了。明天我要回一趟邯郸主宅,可能会耽搁些时候,你今晚就把赏赐的单子拟好送我过目。”
“喏。”敖丙取出竹简刀笔,一边记录一边问道,“敢问公子,氐氏的份例如何裁定?是跟婢仆等同还是在此之上另加赏赐?”
“氐氏没有名号,只是内廷之中的一名普通妾侍,赏赐规格自是该与殿内的婢仆等同。不过她日日伴寝甚是劳苦,便加赏一副簪珥吧,样式朴素些,切莫招眼。”
“奴才记得库房里收着一副玉兰簪珥,样式简洁大方材质亦不名贵,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找出来先给我瞧瞧再说。对了,君翊殿今年的账目福伯已经按月份整理好了,我都看过了,你得空也翻一遍,若是没什么问题,便签字归档吧。上殿执政考核、冥官绩效考核以及各个殿阁的仆从考核都结束了,你通知阎罗王叫他别忘了把资料及时整理归纳出来。”
“公子,这事儿您直接吩咐阎罗王就好了呀,干嘛非要经过奴才这一道呢?”
“阎罗王因一时疏忽导致君翊殿政令不通,我需得惩戒他一番才可。”姜伋换了另一个舒服的姿势握起一盏茶杯暖手,敖丙见状忙抖搂开一床薄被盖在姜伋身上,“阎罗王已遭谪贬,若再限制他执事权限,会否显得公子您过于严厉了?”
“孟婆庄的事儿你以为只贬了一个阎罗王就能善了的吗?我若再不严厉一些,君翊殿恐怕就要撤匾了。”
“没那么夸张吧,这事儿完完全全就是阎罗王的责任啊。公子贵为上殿,那帮冥官岂能随意加罪?”
“转轮王为孟婆庄继任者择选一事连续上奏五次,我其实只要稍加留意便可止祸乱于未发之前。以此来论,冥官弹劾本座玩忽职守怠慢朝政,一点都不为过。此番上殿执政考核我能顺利通过,他们的确是宽纵了,但我也明白,这样的宽纵,只此一回。”
“小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不曾宣之于口,今日斗胆问了。积满十方功德可以有一百种方法,公子为何非要身入冥界?即便非身入冥界不可,少夫人既已复生,公子又为何不及早抽身而退呢?那时公子虽是冥官之首但尚未获得上殿实封,是可以辞职远走挂冠归去的啊。”
“姜伋只是个俗人,权柄在手高高在上的荣耀我既尝过了当然会食髓知味不愿轻易放手了。”
“小敖侍奉公子多年,我知道您不是个恋栈权位之人。公子不肯说便罢了,左右您到哪我跟跟到哪就是了。”敖丙放下竹简刀笔重新烫了一盏茶杯换过姜伋手里凉下来的,使劲儿耸了两下鼻子陶醉说道,“公子,我仿佛闻到了羊汤的味道。”
“我让华云包回来的,你自己去厨房端一碗回来喝吧。”姜伋从枕边拾起一本书简来看,忽然间刮起风来打开紧闭的房门。哪吒一头扎进姜伋的怀里双臂缠上他的颈项死不撒手,姜伋蹙眉看着这位生赖进自己怀里的小祖宗,一脸的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