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姜伋受不得耳边聒噪陡然坐起厉声喝斥,好容易平复下去的胃脘剧痛又开始叫嚣了起来。敖丙放下手中物事撘坐榻沿儿扶住姜伋低声安抚,同在姜伋病榻前伺候的福伯则是转头朝着贾氏轻声责备,“阿婉,怎地越发没有规矩,公子的寝殿是可以这般横冲直撞的吗?”
“公子恕罪,实在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贾氏拂裙下跪垂首解释,姜伋缓了口气哑声问道,“小敖不是吩咐了你去北海水晶宫服侍氐氏吗?跑到本座寝殿大呼小叫地做什么?”
贾氏颤抖着嗓音禀报,“公子,娘子情形似有不对。奴婢亲眼目睹,娘子亲手折断了王姬的鱼尾并将王姬用力扔出了北海水晶宫。”
“胡言乱语!”敖丙横起双眉怒视贾氏,姜伋心底一震立刻强撑病体下榻往北海水晶宫赶去。潺潺水帘模糊了鲛儿一剪端坐侧影,姜伋阔步迈入疾行至鲛儿身前劈头盖脸,“希儿呢?你把希儿怎么了?”
“希儿很好,正在寝殿熟睡。”鲛儿抬头望向姜伋柔声答话,恬静的一张面容难掩惨白。一旁的鲤鱼精自摇篮中抱起希儿与姜伋察看,姜伋神经紧绷立刻解开襁褓反复检视。希儿的确在熟睡,且鱼尾完好甚至较刚出生时还长了几寸壮了几圈。鲛儿怕姜伋体虚抱不动孩子于是出言吩咐鲤鱼精把孩子抱了下去,姜伋抿住薄唇坐到鲛儿身边闷声不语。鲛儿转过身子凝睇姜伋棱角分明的刚硬脸廓心头纵有惶惧似蛇般无休缠绕忐忑片刻还是硬起头皮开了口,“公子突然驾到,是打哪听了什么谣言吗?君翊殿内廷不该沦为拨弄是非之地,奴婢以为此事不应姑息理当重办。”
“夫人。”姜伋不辨情绪的声音淡淡响起,同时伸手捏住鲛儿柔夷,“贾氏既敢来报,为夫相信她不会说谎。此事我定然会查,所以夫人你现在最好说实话。”
“公子息怒,奴婢直言便是。”鲛儿下榻跪倒却不敢抽回被姜伋捏在掌心的纤手,“公子知道,闻仲为续帝乙寿命曾强闯北海盗取先母遗骨,然公子不知的是,当时前来挖坟的除了闻仲以外,还有黄飞虎。闻仲一生教导两徒,帝辛自幼尚武,闻仲恐其杀伐过重不利社稷故未授其法术,而黄飞虎其实是修习过法术的,是奴婢废了他法术断了他的根骨,他这才重新变回了不通法术的一介凡人。公子拨贾氏到奴婢房中当差时,奴婢想着自己乃区区弃妇无所顾虑,但现在有了希儿,奴婢就不能不仔细了。”
“小敖曾跟我说你待贾氏很是疏离,我以为你是介意内廷教则才会如此,不想个中竟还有这番缘故。”姜伋示意鲛儿起身坐到自己怀里,唇瓣附至鲛儿耳畔低低发问,“那贾氏所报的希儿断尾呢?是真有其事还是你凭空造出的一个幻像?”
“是真的。鲛人出生后睁眼前需经三次断尾,每次断尾之后只要忍住痛苦不停摆尾,鱼尾很快就会重新长出,比之断尾之前更加强健有力。鲛人唯有如此才能在海里存活,否则要么成为口粮要么活活饿死。”
姜伋闻言心脏不禁一疼,“我落入北海得你相救,你的鱼尾就是如此锻炼出来的吗?”
鲛儿点了点头,嗓音艰涩继续说道,“普通鲛人睁眼前三次经断尾即可,而北海之主,睁眼前除了断尾还要能急速游过裸露海眼。”
“你说什么?”姜伋面色陡然铁青眉心九折,鲛儿贴上姜伋胸膛喉间已衔上一抹哽咽,“奴婢委身公子时曾经跟公子提过,奴婢上头有两位殇在幼年的哥哥。水晶宫对外宣称他们是病殁,其实他们是未能通过海眼考验,这才死的。”
“照你所言,我们即使有了希儿,水晶宫能否传续也仍属未知?”姜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为何不一早告知为夫?”
“早告知你,你还会要女儿吗?何况,海眼考验是北海之主代代相传的秘密。”北海海眼一旦裸露不知会葬送多少生灵,这个秘密若被外界得知再遭宵小利用北海必危矣。姜伋拎得清轻重自然也体谅鲛儿的苦衷,所以他并没有追究鲛儿的刻意隐瞒只是掀了掀嘴角微微自嘲,“过去我一直担心氐氏传嗣艰难恐有一日还会被龙族取代,如今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若我氐氏真的绝嗣,龙族确有可能取而代之,太微宫育龙吉公主也有机会染指北海。只是,无论龙族或是太微宫,自此之后,我水族都会受制天庭再无自主。”三界水源由冥界归墟而出,经北海海眼辗转流遍天界,然后再悉汇北海海眼重新集回归墟,以此循环往复永世不绝。北海海眼作为此循环过程的关键所在,氐氏掌管,则九重天必须顾忌水族意愿,若权柄转移至龙族或其他,既克服不得海眼吸力操纵不得定海神珠,与归墟对话的当然就会顺理成章地换成九重天,如此四海水族若要存活便只能依附九重天的眷顾。“东海、南海、西海,龙族上位离不开九重天的扶持,明里暗里同我氐氏争锋也在九重天的默许之下。九重天打着什么算盘我清楚,可惜三位龙王不知,东南西三海海眼只能出我北海之水,他们手中的所谓定海珠力量亦不过尔尔,否则焉能被金灵圣母的一块破玄铁就轻易击破?”
“哦?”姜伋挑了挑眉梢,“夫人言下之意,那玄铁破不了我北海的定海珠喽?”
“当然破不了。”鲛儿不屑一哼,清澈眼眸溢彩流光,“东南西三海的定海珠是太上老君拿陨星炼的,我北海的定海珠可是海神倏忽神魂化的,区区瑶池底下的几块玄铁能奈何得了?借它堵海眼是我那会儿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换作平时充作妆镜我都还瞧不上呢。闻仲持金光宝镜打上门来时正逢我小产体虚,要不然你以为我会乖乖跟他走啊?爹和赵公明交手时能不被定海珠所伤也不是因为他手里有玄铁,是因为我在旁边儿。”
鲛儿神色倨傲眉飞色舞,丝毫没有注意到姜伋的脸色正渐次清冷。待她有所发觉,姜伋的面庞已是寒霜密布。鲛儿吓得战栗不止浑身筛糠,要不是她的身子被姜伋狠狠钳住,此刻她已从姜伋膝上跌落了下去。姜伋攒眉凝睇鲛儿良久忽然放声大笑,鲛儿在姜伋的笑声中惶惶僵住不敢擅动。片刻过后姜伋止住笑意,咳嗽两声喘息说道,“花开花落自有时,若氐氏当真有一日绝了子息,夫人准备如何?”
“若真有那么一日,那便是我水族命该如此。”鲛儿虽答得潇洒超脱眼神却明显透出了一抹不甘,姜伋冷冷莞尔,轻吻鲛儿发丝切切私语,“莫说夫人不甘心,便是为夫也绝不会允许有那么一日的。”水源天界冥界俱是势在必得,为免日后阴阳交互三界操戈,北海这处缓冲实之必要,而且为保冥界能始终握有主动,这处缓冲还需得与临渊殿息息相关。配殿摇篮里,希儿摆了两下鱼尾吐出了三个泡泡。这个连眼睛都尚未睁开的柔弱婴儿必想不到,她的一生就在此时被她的亲生父亲彻底改写。冥界君翊殿内,姜伋合上生死簿抬手揉了一把疲累至极的眉心,泰山府君起身亲自奉了一杯温水到姜伋手边儿,“公子辛苦了。”
“臣分内之事,何言辛苦。”姜伋欠身接过泰山府君递过来的温水呷了一口,苦兮兮地望着泰山府君瘪嘴求道,“师尊,伋儿想吃饭。”
“俞先生交待了,须胃血止住方能进食。”泰山府君拍了拍姜伋的脑袋以眼神示意他务必遵从医嘱,姜伋争取不得即刻耷下眼帘趴到桌上噘嘴不语。泰山府君向来宽容姜伋的偶尔耍性儿是以未有对此举动加以苛责,反而在抬手抚摸姜伋发丝后不经意发现其间赫然夹杂一根憔悴白色时眼底重重划过一道愧疚和心疼,“生死簿已改,伋儿你可以宽心。”
“如何宽心?从何宽心?且不论天界怎样看待我们,我们又何曾真的把自己与天界视为等同?”姜伋直起身子叹息一声,五步开外长身侍立的阎罗王闻之脸颊登时一红。先前贾氏被没入君翊殿,阎罗王奉姜伋命令往阳间传信,言谈直称贾氏由封神榜除名贬入冥界为奴。就因为这句话,阎罗王从周营返回君翊殿后被姜伋一通好骂,还不予周全他高阶冥官的身份当众以冥火鞭发落了他一顿嘴巴。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瞥脸色赧然正低头找缝儿钻的阎罗王,姜伋抻了抻嘴角双手支颐,“长歪的花儿要想扶正必得从根儿上下功夫,奈何臣能力有限只能在细枝末节处做做文章。敢问君上,不知王上何时回銮?冥界亟待王上整肃,天界亦唯王上方可震慑。”
“泰一为挽回灼华执意轮回,归期哪日本君也不好揣测。不过他既托政于你,你自当背负起冥王职责。”泰山府君颇有压力地按了按姜伋的肩膀,嘴角牵出一道温和笑意转移了话题,“另有一事。氐氏所诞之女既已册为王姬,那氐氏的位份便不能太低。”
“君上的意思是……”姜伋重新掌权后对于鲛儿在君翊殿的位份心中便已有了打算,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是得先问问泰山府君的意见。虽说他现在的权势堪称凌驾泰山府君之上,但冥王尚且侍父至孝,他区区一介臣子于内廷之事当然更不可自专,“臣请君上明示。”
“氐氏在你内廷行走,你做主便是,只一样,为师绝不允许你步泰一后尘。”泰山府君严肃了表情拂袖离去,姜伋起身恭送礼毕后负手吩咐,“阎罗王,拟教,召氐氏。”
“喏。”阎罗王俯身退至殿门外,遣于此处伺候的敖丙往北海水晶宫传命。鲛儿接到姜伋召令不敢怠慢,当下焚香沐浴梳妆打扮。孰料这道诏令并非侍寝教意,竟是宣她正殿觐见。内廷教则规定唯有正妻才有资格上正殿伴驾,鲛儿作为一名卑微妾侍,公然正殿伴驾非但不合礼数,夫主姜伋也会因此事而被指摘偏宠妾侍不知分寸。鲛儿百思不解却又不敢抗命,婢妾之德在于顺从,违逆夫主是为大不敬,鲛儿再觉不妥到底忐忑不安地迈进了正殿。本以为殿中就姜伋和平素使唤惯了的几名仆役罢了,不想殿上婢仆云集冥官咸聚,就连早前派去阳间周营执行任务的罗刹都回来了。鲛儿臻首深垂俯身下拜,胸腔里那颗心扑通扑通跳得甚是厉害,“奴婢奉召来迟,望公子恕罪。”
“到前面来。”姜伋清淡嗓音吩咐,鲛儿使劲儿抿了抿嘴唇依言向前膝行了两步。姜伋眼睛一眯,指着自己案前居高临下地冷声说道,“本座是要你到本座案前来。”
跪到姜伋案前?难道就因为自己迟到姜伋便要当众责罚自己不成?就算自己在君翊殿地位卑微,此举也有损上殿颜面哪。鲛儿不敢置信地仰望姜伋,那张早镌刻于心的熟悉脸孔倏然模糊了起来。鲛儿弯腰上阶跪到姜伋案前俯身下拜低下头去,姜伋起身出座伸出双手亲自扶起并与她并肩而立共同俯瞰阶下之臣。阎罗王此时出列,在鲛儿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朗声展读手中教旨,“咨尔氐氏,柔嘉表度,贞静持躬,仰承泰山府君慈谕,复尔正妻名位,钦哉!”教旨宣读完毕,阎罗王转身面向姜伋和鲛儿甩袖下拜,阶下冥官婢仆亦随之跪倒奉迎。姜伋攥住鲛儿手腕拦下了她下跪谢恩的动作,牵起她的手一同回到主位坐下。典仪完毕,姜伋吩咐敖丙于偏殿开一小宴,由冥官婢仆自行欢娱。鲛儿心绪复杂地随着姜伋进入寝殿,经历了突然复位的巨大喜悦后,鲛儿开始缓缓冷静下来,“姜郎,你这是又要对付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