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后,百官若潮汐般退去,玉沐瞧见御史大夫陈平的脚步比平日里放缓了些。
一位长须霜鬓的老者突然出现在金銮殿外,他逆流而上,疾步向陛下走来。陈平与此人擦肩而过,二人似乎并不相识。
“陛下!求陛下为微臣做主啊!” 哭嚎着滚爬上前的老者是负责看守宫门的俞卫尉。此人虽已六十有三,且鬓发如霜,但嚎得声如洪钟、气韵悠长,毫无老态龙钟之相。
俞氏一族从俞卫尉的祖父辈开始,便仿佛开了长寿的天光。族中男子若无横祸意外,都可身强体健的活到百岁以上。但也是从那一辈开始,俞氏男丁稀少,女丁兴旺,且族中女子寿命如常。
到俞卫尉这一代,族中只剩他膝下的那一根独苗。除此以外,全是女儿。小皇帝顺康的母亲便是俞氏族人,若论辈分的话,阶下此人算是他已经分不清堂表的远房舅父。
“陛下!臣的独子俞白白,本是看守南门的一名带刀守卫。谁知昨夜当值之时,竟无故失踪!天子脚下,皇宫大院!陛下的母族兄弟竟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求陛下下旨彻查!为您的母族兄弟做主啊!”
小皇帝顺康并不在意,不过是继续无聊的端坐着等太后发话。半晌,珠帘后仍旧毫无动静。小皇帝也不着急,任由浪潮般的沉默随意肆虐。
趴跪于阶下的俞卫尉见状,又开始咣咣凿头。不多时,便已凿得头破血流。
小皇帝见血有些恶心,便坐不住了,“母后。” 他怯怯的蹑声喊道。
玉沐正欲开口,内侍总管陈贵突然疾步行至身侧,悄声道:“太后,司马老将军和皇甫老将军带着一众将领在勤政殿内等陛下下朝。听侍奉的孩子们说,似是对范太尉有些不满。但他们嚷嚷着只见陛下一人。让您,让您会后宫待着。”
玉沐听罢,嘴角挂了丝不起眼的笑意。
“陛下,既然此事涉及陛下母族,还是您亲自处理为好。您已经快十二岁了,也该学着独当一面,不能再事事仰仗母后了。”
“是,儿臣遵命。” 顺康不情不愿的应下,转头一脸烦躁的看向这位毫无印象的母族舅父。
玉沐一行人走后,阶下的俞卫尉突然快速膝行上前,咬牙切齿的对小皇帝悄声道:“陛下!臣的儿子定然已经被太后害死了!”
“什么?!” 顺康吓得身子往后缩了缩。
“不仅是臣的儿子啊陛下!陛下您的生母俞太妃,也是被那毒妇给害死的!” 俞卫尉声泪俱下,鼻涕眼泪一甩一大把。
座上的小皇帝神色突变,那个原本怯弱胆颤的孩童,好似被一抹闪现的黑影一刀捅死后拖了下去。在他的眼底,他的灵魂深处,一条蛇形的鬼魅正在慢慢成形。
“你说什么?”
俞卫尉察觉到了顺康的变化,心中自觉有戏,便想趁热打铁。
“陛下您仔细想想,怎么就这么巧?在您被封太子的前一夜,您的生母恰好突发恶疾无故暴毙!她若没了,谁是最大的得益之人?再说了,虽然我们俞氏自古门第高贵,但族中早已人丁凋零难比从前。不仅如此,您生母时运不济,兵荒马乱之中,硬是被蹉跎成了三嫁之妇。多亏先皇不弃,念及我们俞氏也曾算一方望族,您的生母不仅是族中大房嫡长,还得祖宗庇佑一举得男,才有了这封妃的富贵。以俞太妃的性子,平日里定是谨言慎行做小伏低,谁也不敢得罪的。您说说,哪里就能突然结下这么大的仇怨?不是太后,还能是谁?臣求陛下,一定要——”
“一定要做什么?”
“一定要为您的生母俞太妃,为您的族弟报仇!”
“来人!” 顺康大喝一声,殿外的带刀侍卫们瞬间蜂拥而至。
俞卫尉先是一愣,赶紧朝前再膝行了几步,“陛下也不用如此心急!咱们还是得从长计议!毕竟是一国之后,树大根深——”
“俞卫尉对太后不敬,拖下去,杖杀!”
俞卫尉愣在原地,目眦俱裂,“陛下!陛下!为什么陛下?!为什么?那是您的生母啊!是您的母族啊陛下!”
宫宇的另一侧,勤政殿内,太后玉沐正与众位满脸不屑的将军们僵持着。他们要见的人是小皇帝顺康,不是太后玉沐。
内侍总管陈贵身边的小跟班突然冒冒失失的闯入,“禀太后,皇上刚刚下令,杖杀俞卫尉!”
“什么?!俞卫尉贵为先皇老臣,且已年过六十!这如何使得?!” 玉沐起身质问,一脸忧惧,真切诚恳。
“陈总管上前劝了,劝不住啊!”
“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玉沐手捂心口身姿飘零,双眼含泪将落未落,一副手足无措的孱弱德行。
俞卫尉年轻时在军中有些威望,与众位将军也是旧识。听到他如此高龄却还要无故遭此大祸,众人也按捺不住,七嘴八舌的吵吵了起来。
“俞卫尉可是陛下的母族中人,怎会闹成这样?”
“哼,或是有奸人从中挑拨,这谁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俞卫尉也是跟随先皇多年的老臣,连先皇都曾赞他忠勇。陛下不该对鞍前马后多年的老臣如此凉薄啊!”
“喂!你说话小心点儿!怎么说到陛下头上了!要我说,就是有奸人挑拨!”
“够了!” 皇甫老将军厉声将众人喝住,然后看向司马老将军。
司马老将军眉头紧锁,质问内侍官道:“陛下为何动怒?将缘由说清楚!”
内侍官不敢含糊,立刻回禀道:“俞大人奏事之前请陛下屏退了左右众人,因此奴才们所知不详。听为陛下奉茶的司茶官说,略略听到俞大人哭诉自家公子一夜未归,认定已经遭人毒害死在了宫内。然后又说了些什么,但俞大人太过小心隐秘,因此司茶官也未能听得只言片语。随后陛下便动了怒,一定要将俞大人杖杀解气。”
司马老将军听后,沉吟片刻,转身朝玉沐行了遍大礼,跪地恳求道:“求太后救俞大人一命。”
除了皇甫老将军以外,众位将领皆一脸难受、双睛冒火,更有甚者直接扭头看向了别处。
玉沐赶紧起身上前搀扶。只见她眼含温婉,却又满目为难的开口道,“既然陛下已经金口玉言了,那便是圣旨,哀家怎可驳了圣上的旨意。这不正好随了那起子流言蜚语,认定哀家垂帘是为了大权独揽,把持朝政?”
司马老将军气息一沉,面色虽已僵硬,但依旧尽量保持着恭敬,“陛下年幼,尚需太后遵先皇遗旨垂帘辅佐。若陛下行为有失,太后自当指正,这也是您身为太后的职责所在。倘若太后已经不愿履行职责,那么从明日早朝起,是否也无须垂帘了?”
这番挑衅让身后的将领们顿时躁动了起来,各个儿带着看好戏的神情瞟向玉沐。就连皇甫老将军也没能把持住内心的好奇,他的眼神虽算不上戏谑,但也带了股藏不住的傲慢骄矜。
玉沐淡定的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男人们,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司马老将军的身上。
“先皇的遗旨是圣命,陛下的旨意也是圣命。你们让哀家驳了陛下打死俞大人的旨意,是指使哀家违抗当今圣上的圣命。让哀家在陛下年满十六之前撤帘,是指使哀家违抗先皇的圣命。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哀家本是不信。岂料,你们这群大男人、习武之人、开国英雄!竟也好意思堵人寡妇门口!不仅欺负哀家膝下无子,丈夫新亡,无依无靠!还逼迫哀家违逆子孙所愿,背弃亡夫之命?!”
激愤恼怒、泪眼婆娑之际,玉沐不忘停下喘了口气,“哀家确实不通政务,也不知这位俞大人有何金贵。但世人皆知,女子在室从父,出嫁从夫,夫亡从子。哀家为何要听一群外男的要挟,为难自己的子孙?!司马老将军,请您仔细说说,这究竟是何道理?!”
玉沐嚎得弱柳扶风、娇弱伤情,伸手抓着司马老将军就要往上扑腾。还好老将军眼疾手快腿脚麻利,闪避及时。
她又一把薅住楞在一旁的皇甫老将军,老将军惊慌之下直接扑跪在地。
刚刚还聚成一团呈围攻之势的将领们,顷刻间纷纷后退四散,或是撇头装死,或是摆手否认,或是掩面难堪。
“太后恕罪,臣等万万不敢有要挟逼迫之意。只是臣以为,百行孝为先,即便陛下贵为天子也理应遵从此礼。还请太后行使母后之职,对陛下教导规训。”
泪眼朦胧中,玉沐细细打量着,这两个从自己走到顺三身边的第一天起,便与自己不对付的老家伙们。霎时来了兴致。她双眸一眨,媚人的泪眼再次磅礴,吊着嗓子如泣如诉。
“哀家外无母族接济,内无嫡亲血脉庇护,一届妇孺却被先皇推上朝堂,成了个活生生的靶子!又赶上时运不济,偏要让陛下生母一夜暴毙!这口从天而降的腌臜脏锅,除了哀家,又还有谁来接着呢?! 什么劳什子太后!要不,众位将军合计合计,换个人来做可好?依哀家看,孙太妃性子文雅娴静,又是孙将军您的胞妹,就很合适。”
龟缩在角落里的孙将军顿时大惊失色,五体投地,连道不敢。
“有何不敢?先皇与哀家子嗣缘薄,一众皇子最后只留下了两个。除了陛下,便是孙太妃所出的皇二十一子,顺,那个,顺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