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寿春巷里炊烟袅袅,饭食的香气里夹杂着木柴的烟火气,偶尔有欢声笑语从矮墙内飘出,让这冷冰冰的寒冬有了一丝温度。
方家的小院内,此时却是一片静默,方青墨与徐如惠正围坐在一张小木桌旁,桌上放着已经冷掉的本该中午送到方辽手里的餐盒。
徐如惠眼眶还泛着红,脸上带着愁容,最终叹口气道:“吃饭吧,墨儿。”
方青墨心里也不好受,事实上,离开码头后,她一路浑浑噩噩,连怎么回的家,再如何将事情告知母亲的,她已记不太清了。
将桌上的食盒打开,里面的饭菜已变得冷硬,母女俩却都没说什么,一起沉默地用完这顿晚餐。
饭后,方青墨帮着徐如惠收拾厨房,看着母亲的背影,想了想,小声说道:“娘,您放心,明天一早我就把爹爹接回来。”
徐如惠没有回头,再昏暗中点点头,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再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冬季的天,昼短夜长,随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山脉,整个雍城被夜幕吞没。
宣武大街上,两侧碧瓦朱檐的深宅大院内,陆续有奴仆走出,将烛光灼灼的灯笼挂在屋檐下,为高车驷马的贵人照亮夜归的路。
方辽此时坐在雅洁明净的房间里,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原本被官兵带走后,他以为自己会被投入大牢,却没想到被带到了一座玉阶彤庭的宅院内,不仅没遭受严刑拷问,还被招待着享用了一顿美食。这会被带到一间像是会客用的房间,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意。
好在没等多久,屋外传来交谈声,随即房门被仆侍推开,一双点金漆靴迈过门槛,杜骕走了进来,虽说已换下官服,方辽还是第一时间起身行礼。
“免礼,坐吧。”杜骕伸手虚抬,径直走向屋内长椅坐了下来,许是看出方辽的紧张,淡淡道:“不必紧张,我只是问几个问题。”
“大人请说。”方辽只好按捺住心中不安说道。
杜骕沉吟片刻,抬眼看向方辽:“今日听方姑娘所说,从小爱看闲书消遣,不知家中何时请的先生授课?”
在大庆朝,并没有专门供女子读书的学堂,因此女子若想识字学文,只能由家中另请先生,这对王宫贵女来说并不是难事,然而对方家来说却几乎不可能。
杜骕一开口就抛出如此棘手问题,本意是想为难对方,却见方辽憨厚一笑,颇为自豪道:“家里并没有请过先生,墨儿从小聪慧,邻里有个叫柳诚的孩子与她两小无猜,幼时下了学堂,那孩子便将当日所学教给墨儿,这一来二去就学会了识文断字。”
“原来如此。”杜骕的目光落在方辽脸上,审视片刻后点头应道。
再之后,杜骕又挑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诸如喜好如何,可曾婚配,喜食甜还是辣等等。方辽摸不着头脑,只好老实作答。不多时,杜骕就起身告辞,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方辽摸摸脑袋,心里纳闷,这怎么跟来说媒的问得一样。
……
“咚,咚,咚”
打更声将方青墨意识唤醒,随即她发现自己正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上。
“月儿,今天是不是又有登徒子来找你麻烦了?”
诶,身边还有人,是谁?
方青墨转过头,想看清身边的人,可惜一片黑暗中,只能依稀辨认出对方是名身材高大的男子。
“是,不过还好掌柜心善,帮我解了围。”方青墨听到“自己”口中如此答道。
“那就好,不然我可要担心了。”身旁的男子柔声说道。
“谢谢公子,怜惜月儿。”方青墨附着的女子像是有些羞怯,低下头小声说道。
黑暗中,男子轻笑出声,一时气氛暧昧不明,情愫潜滋暗长。
两人一路相伴,又走了一会,男子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朝女子说道:“我到家了。”
“那……公子好生休息,月儿先行一步。”女子说完转身准备离去。
“等一等,月儿。”
“怎么了,公子,还有何事?”女子听见呼唤,回身问道。
“月儿,我……”男子像是有点紧张,说话显得有点口吃:“我、我给你准备了一样礼物,你能随我进屋,等我取给你吗?”
“……可以。”女子像是也被感染了,羞答答回道。
男子松了口气,将院门打开,满心欢喜道:“快进来吧,月儿。”
“到底是什么呀,这么神秘…”女子边说着边迈进小院。
“咔嚓。”
门后传来关门声,女子心下诧异怎么还锁门了,正待出声询问,身后突然被人大力抱住,一张手巾蒙上了她的口鼻。
“呜呜—唔—!”
呜咽声在黑暗中响起,很快又消失,院落再次恢复一片静谧。
……
“!!!”方青墨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冷汗布满额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自己这是因为昨天触碰到那具女尸,所以做了这个梦?回忆起梦里的遭遇,她仍是惊魂未定,为那名叫月儿的姑娘感到惋惜。
凶手果真是狡猾残忍,如此利用女子对他的好感信任,方青墨柳眉轻皱,眼底隐隐有着怒火。
屋外传来窸窣声,她朝窗外看去,只见天色已蒙蒙亮,应是徐如惠起床在打扫院落。
推开门,果然院子里已经打扫干净,方青墨看着像是一夜未眠的母亲,母女俩一时间默默无语。
等到出门时,她还是忍不住安慰道:“娘,待会您再休息会,放心,我会带着爹爹回来吃午饭的。”
徐如惠眼圈泛红,将女儿搂在怀里,轻抚着一头青丝道:“墨儿,切不可逞强,定要平安归来。”
“嗯。”方青墨轻声呢喃,等再转身时,却眸光一沉,带着几分决然,寻着路朝雍城中心而去。
金陵街上人来人往,却无人敢高声喧哗,方青墨站在朱门深院的大理寺门前,朝看守的官兵道:“民女方青墨有要事求见大理寺少卿,劳烦官爷通报。”
负责看守的人却像是早得了交代,闻言立即答道:“姑娘请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高堂广厦的前厅,来到大殿旁的耳房门前,领路的官兵随即停下转身道:“姑娘,请吧。”
方青墨道了谢,上前轻叩房门,很快杜骕的声音响起:“请进。”
屋内窗明几净,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两侧立着黄花梨木书柜,中间是一张紫檀方桌,杜骕正伏案批复一份书卷,见她到来,将手中笔搁置一旁,抬头道:“方姑娘,请坐。”
落座后,方青墨心里挂念父亲,也不啰嗦,直言道:“不知我父亲现在何处,大人约小女今日前来又为何事?”
“方姑娘才学过人,今日邀请姑娘前来,自是有事请教。”杜骕嘴角噙笑,对第一个问题视而不见。
“什么事大人但说无妨,若能为大人分忧,民女定当竭力而为。”方青墨心中焦急,面上却不显。
“方姑娘果然深明大义,如此说来,我就不客气了。”说着,杜骕将案几上的一份卷宗递了过来:“昨日下午,本官已命人将死者身份查明,详细信息尽数在此,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接过卷轴,方青墨敛下心神,认真研读起里面的信息。
据卷宗里所述,姑娘本名姜月,双十年华,雍城本地人,性情文静贤淑。家中父亲早逝,母亲近日重病,幼弟年岁尚小,为了补贴家用,姜月在宝钰斋谋了一份唱曲的活。前日里在宝钰斋被登徒子纠缠,幸得掌柜解围,于亥时后离开酒楼,却并未回到家中,直至昨日在货船上被发现。
方青墨垂眸,梦里的片段在脑中一闪而过,心里渐渐有了猜测,抬头看向杜骕黑沉沉的眼,缓缓道:“我认为,姜姑娘应当认识凶手。”
“哦?此话怎讲。”杜骕眼底划过一缕几不可察的暗芒,脸上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凶手费尽心机伪装杀人手法,藏尸货船,除了不想让人发现命案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作案地点,以及姜月姑娘本人与凶手有一定的联系,倘若不加以掩饰,极易被人发现真相。”
方青墨说完,见杜骕并未提出异议,继续开口道:“此外,根据卷宗记载来看,姜月极有可能是在从宝钰斋回家的路上遇害的,不知大人可有询问当夜的更夫和沿途街坊?”
“问过了,未曾察觉任何异常。”杜骕脸上一片凝重,“倘若凶手是临时起意,很难做到悄无声息制服姜月,此次行凶定当筹谋已久。”
“正是如此,再加上女子天性谨慎胆小,姜月当晚还遭遇登徒子,如此深夜,回去路上必定格外小心翼翼。”方青墨点头赞同道。
杜骕沉默不语,眼神变得冷厉严肃,半晌接过话:“所以,凶手定当是姜月认识的人,不仅认识,还应当对他很是信任……”
目的达到,方青墨眼睑微阖,不再言语,室内陷入一片静默。
过了许久,杜骕收敛起情绪,嘴角微翘,灿若桃花,看向方青墨:“姑娘果真高才绝学,在下佩服。”
有了前车之鉴,方青墨可不再吃这套,心中默念越是漂亮的男人嘴巴越不可信,勉强笑道:“谢大人谬赞,不知我爹爹现在何处,现在可否将他放了?”
见方青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杜骕起身走近,俯身看向她的光洁的脸庞,温热的呼吸撒在脸上,轻笑道:“我只想与姑娘做个交易,不必如此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