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话没有必要再听了,方青墨悄悄退出人群,再次靠近码头边。轻轻踮起脚,隔着高大威猛的官兵,开始打量起码头上的情形。
原本人来货往的码头,此时乱糟糟地堆叠着装满货物的麻袋,有些袋口已经敞开,所装物品散落出来。隔得太远,方青墨一时辨认不出到底是何物。
站在一旁的便是在码头上讨生活的搬运工,正手足无措地站在甲板上,看向对面一身大理寺官府的两名男子。
视线从码头工人脸上一一掠过,方青墨心口一窒,果然自己的父亲方辽也在其中。方辽面如其人,有着一张老实朴素的脸,勤勤恳恳一辈子,没想到能撞上命案,往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满是惊惶不安,看得她心疼极了。
闭了闭眼,方青墨努力忽略掉父亲苍白惶遽的脸,沉住气,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看向码头另一侧的男子。
为首的男子身着朱红色暗纹锦衣,内衬月白色长衫,头发整齐束在脑后,身量极高,在寒风肆虐的江边,红衣猎猎,更显长身玉立、俊美无铸。只需一眼,她便认出,男子就是在寿春巷街口骑马而过的人。
在男子和搬运工之间的空地上,还放着一人形物体,上覆白布,方青墨眼神一暗,想必这就是那女尸了。这么想着,她就多留意了几分,只见盖着女子的白色织布倒是一尘不染,在乌烟瘴气的的码头上看起来格外突兀。
方青墨眉心微蹙,疑团满腹,忍不住又看了眼白布。
“这事闹的,怎么大理寺都惊动了,码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
“就是,这船发不出去,商行里不知得堆积多少货。”
一旁的议论声打断了方青墨的思绪,扭头看去,只见说话的两名男子身着商行统一制服,心下一动,凑上前去:“两位大哥,敢问这出事的货是你们商行的?”
男子私下谈话被打断,心中本是不悦,扭头看去,见问话者却是位清丽瘦弱的姑娘,到嘴的话一顿,改口道:“正是,姑娘有何疑问?”
方青墨笑了笑,指尖向着码头方向一指,细声问道:“大哥可知这麻袋里装的究竟是何物,我见识浅薄,还从未见过此物呢。”
男子爽朗一笑,下意识挺起胸膛:“此物名为红花,是雍城特产,倒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只是染坊常用的一种染料原料罢了。”
“原来如此,多谢大哥告知。”方青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看向那具女尸,心中渐渐有了底,又继续问道:“那大哥可知这次来的官员是谁?”
“嘘。”男子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面上明显紧张起来,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这才俯身小声道:“别的不清楚,穿红衣的定是大理寺少卿杜骕,雍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位这样的玉面郎君了。姑娘小心点,若被人听见了,随便寻个茬,进了里面可不得掉层皮。”
方青墨眉心皱得更厉害了,看来这位大理寺少卿绝非好相与之人。
就在这谈话间,码头上也起了变化。早上一同驰马的玄衣男子附耳同杜骕密语,得到对方首肯后,转身朝着甲板上众人朗声道:“准备打道回府,把所有人都带上,先押回牢里,挨着审问。”
这一声令下,众官兵立刻有条不紊行动起来,而呆站在码头上的运工万万没想到等来这么个结果,一时间有求情的,有哭喊叫冤的,更有甚者下跪求饶的。
方青墨站在外面,见方辽一脸茫然,嘴唇微张,鬓角几缕白发被寒风吹落下来,粗糙的双手垂在身侧,像是被大牢这个词震慑住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心中一痛,眼眶变得滚烫,方青墨逃避地垂下头,却见自己右手提着还未及送出的午餐,咬咬牙,再抬头时眼神变得坚毅。
码头上,官兵们对运工的哭天喊地置若罔闻,正推搡着众人朝外走着,杜骕与玄衣男子在一旁看着,脸上表情很是冷淡。
“等一等,大人,民女有事禀奏!”
一道脆若银铃又无比坚决的声音,在一片呜咽嘈杂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杜骕闻声望去,只见码头下立着一瘦弱女子,与周围人群一样,身着灰扑扑的旧衣,脸上倒算白皙干净,唯有一双黑瞳与众不同,像燃着火焰般亮得惊人。
方青墨喊完话,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却并不后悔,就这么隔着金戈铁甲的官兵与杜骕相望。对方依然冷着脸,眼底深处像化不开的浓墨,让人猜不出在想什么。就这么垂眸打量了她几眼,杜骕侧身朝身旁人吩咐几句,不久就有官兵走了出来,请她上前问话。
待登上码头,方青墨这才发现,江风迅猛,夹杂着水面寒气,冷风像是要吹进人骨头里一样,她努力挺直脊背,面不改色地朝前走去。
“墨儿!”
被收押的人群中传来骚动,方青墨转头,朝父亲投以安抚的眼神,这才转身看向面前负手而立的男子,躬身行礼道:“民女方青墨参见大人。”
“你有何事?”过了片刻,杜骕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冷冽低沉,如同这江上狂风。
方青墨深吸一口气,这才抬头看向对方,一字一顿道:“禀大人,民女认为此案凶手并非商行搬运工人,请大人明察,放了他们吧。”
“噗呲。”脆生生的声音刚落下,杜骕右侧的玄衣男子没忍住,笑了出声。
杜骕倒是依然没什么表情,向身旁冷冷一瞥,玄衣男子立马收住笑,努力板起脸喝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莫要口出狂言,小心治你个妨碍公务的罪名。”
方青墨并没有被对方的虚张声势给唬住,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只是盯着杜骕,不疾不徐道:“大人可否让民女验一验尸身。”
“你不怕?”杜骕挑眉,见女子摇摇头,不甚在意道:“想看便看吧。”
得了允许,她几步上前,心中默念得罪了,这才蹲下身将白布揭开。周围响起细碎抽气声,只见粗麻布下的女尸早已僵硬,面色惨白、双目圆睁,形貌可怖。
方青墨却不见惧色,神情专注,开始仔细检查起女尸的情况。
落在众人眼中她的行为就未免有些奇怪,议论声渐起,她丝毫不受影响,仍按部就班地做完所有检查,这才起身道:“大人,我检查完了。”
“你会验尸?说说吧,检查出什么了?”杜骕像是来了几分兴致,好整以暇地问道。
“是,民女幼时无聊,看闲书时曾学了点皮毛,大人见笑。”方青墨坦然答道,又整理了下思路,继续说道:“据我所见,该女子身体并无明显外伤,全身衣物湿透,再加上发现尸体地点靠近运河,看起来似乎像溺水而亡。”
“你耽误这么半天,说得不都是废话吗,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随便揽活。”
玄衣男子说完,周围发出阵阵窃笑,方青墨并不理会,只是静静看着杜骕继续道:“可细细检查下来,我却觉得女子应当是被巾帕类软织物捂死的,而非溺死。”
窃笑声戛然而止,码头上一时静得只剩江水湍急的奔腾声夹杂着冷风飕飕,杜骕目光落在方青墨脸上,目光变得幽深:“你是如何知晓的?”
“禀大人,两种行凶方式看起来相似,死者都没有明显外伤,但细微处仍有差别。如今时至年末,江水冰冷透骨,人若骤然入水,必会汗毛倒立、鸡皮隆起,此外口鼻处吸入冷水,会在鼻腔周围形成细沫,挣扎中,指缝里也应当留有泥沙等秽物。可该女子全身光滑,十指干净,倒更像是被捂死后再投入水中的。”
方青墨说完,不再言语,静静等着杜骕做下判断。
“韩云中。”杜骕微微侧头,看向玄衣男子:“去核实下。”
“是,大人。”
韩云中领命上前,来到女尸身旁蹲身检查,不出片刻,返回杜骕身旁:“大人,她所言非虚。”
落在身上的目光如有实质,方青墨在长袖遮掩下,手紧紧握成一团,面上却一片坦然,任凭对方打量,半晌终于听到杜骕开口道:“就算如你所说,你又是如何知道,不是船运工将其捂死的呢?”
方青墨等的便是这一刻,闻言娓娓而道:“如果我推测属实,凶手应当是在别处将女子捂死,再将其溺水,用麻布包裹,搬至货船上。如此大费周章,不外乎两点原因,掩盖行凶手法和行凶动机,倘若被他得逞,这艘船今日就将驶去钺城,等到那时,估计再难追查真相。”
“如此说来,这些船运工岂不是更有作案嫌疑?”韩云中皱眉,下意识问道。
方青墨摇摇头,目光落到散落一地的红花,俯身捡起一株,向对方展示道:“此物名为红花,是一种染坊常见的染料,凶手残忍狡猾,可千算万算却没料到,此次运往钺城的正是此物。女尸浸水后,被藏至货堆里,水渗透麻袋,红花经过一夜浸泡,将麻布染红,这才被第二天来到船上的工人发现。”
停顿片刻,方青墨再次看向杜骕,作出结论:“凶手应当完全不知船上装运为何物,所以,不论是搬运工还是商行伙计,当是无辜的,还请大人放了他们吧。”
杜骕并没有回答,脸上表情依然淡淡的,脚下向前几步,停在方青墨身前,侧目看向一旁:“这是你父亲?”
“……是。”顺着对方目光看去,方辽正一脸担忧看着自己,方青墨咬牙承认道。
杜骕的脸上突然浮现出笑容,更显得他面如冠玉,霞姿月韵,方青墨一时间有有些失神,却听对方语气柔和地说道:“你想让我放了他们?”
“是。”方青墨眼神亮了起来。
“好说,姑娘所有有理,将人放了吧。”杜骕脸上依然带着笑,却话锋一转“不过本官倒是好奇,一个漕运工养大的女儿,能对命案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指不得带回大理寺,好好请教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