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对我们而言是多么稀奇的存在,做梦对我们而言是多么珍贵的体验。
当一个人对他的梦表示厌烦,那一定是因为他初次来到陌生的地方而感到拘谨不适,这是自然和正常的,就像我刚尝试游泳那阵子的感觉一样,手脚触摸不到坚实的扶手或者地面,整个人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在水面飘忽不定起起伏伏,时刻害怕自己会溺水,想用力划水前进却又不得要领。这种周身环境脱离自己掌控的体会很容易让人忧虑。可一旦适应了水,我就能随心所欲地在水中嬉戏,无论是全速前进,还是翻腾潜水,我都能任意控制自己的四肢来完成相应的动作。对未知的恐惧和忧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掌握一切的欣喜和自豪。
而有关于做梦,就像我说的那样,每个人都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游泳的人需要适应水,做梦的人需要适应梦。你不知道前方的水是浑浊还是干净、浅还是深、沟坑遍地还是一马平川,你也不知道你之后要面对的梦是美遇还是噩兆,是一次值得纪念的盛会还是一场空欢喜,等等。适应做梦要比适应游泳难得多,因为梦的变化比水的波浪还要猛烈,但我想,从梦中获得满足感要比游泳来的甚至更容易一些。
为什么?你不可能把梦变成你手中的橡皮泥,随意揉捏成你喜欢的模样;你也不是海底的精灵,能够随时平息水上的暴风和漩涡,那根本就不存在。事实上绝大多数人到访万梦并不是抱着什么具体的目的而来,更像是一场邂逅——没有一点刻意的安排,所以大家也很容易从讶异中恢复镇静,大家都认同“梦中发生什么都有可能”这样的观点。当我们恢复了对自己手和脚的掌控权,就可以自如地在这片新天地中行走,像新生儿一样看待万物。
你喜欢你的梦吗?没有人不喜欢。哪怕你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你也会拼命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当自己醒来,噩梦只会变成与他人闲聊的谈资。人最擅长的就是安慰自己的心,尽能想出一千个理由来装饰面前的困境。可惜梦是不会骗人的,它能忠实地记录下怀中每一个孩子每一刻的真切想法,然后将这些星星点点洒得到处都是,这就是万梦中的印象剪影。当孩子们要告别时,它也会捧出最令他们满意的果实,作为送别的礼物。这就是每个人顺利离开万梦时保留的那部分关于梦的最美丽的记忆。
但很可惜,万梦并不是一位圣母,她的怀抱对于某些人而言更像是牢笼。为什么有些人在大梦初醒时异常亢奋,却全然无法回忆起关于梦的一点细节?他们在逃出万梦时,丢弃了某些东西,这是没办法的事。如果在万梦中徘徊的游人已经彻底疲倦不堪,丧尽了探索梦的精力和渴望仍然难以寻求满足,他们还有最后的路可供选择。离开万梦的门也许到处都是,但真正意义上的“出口“只有一个地方——花岸的千叶之底。迷茫的人们会自发来到这里,捧出他们这一路走来的种种回忆,献给花岸中最美丽的花儿,她就会网开一面,用叶子将他们包裹起来,送往自己最底下的根处,那里是连接着万梦与现实的空洞……
……
“这部分内容真不像作者一贯的手笔,酒保先生,您认为呢?”
眼镜男将书合上,闭着眼,在脑海中细细回味自己刚才尽情朗读的文字内容。
“啊……啊?抱歉,我刚才有些失神,没听到你的问题。”酒保伏在吧台上打了一个大哈欠,“作为酒保,未能及时回应客人的需求是严重失职……”
话虽如此,他的眼皮已经放弃了挣扎,再一次紧紧闭上。酒保双手埋头,像个享受睡眠的婴儿一样安详恬适。
“并不是您的问题,先生。”眼镜男自说自话道,“是我提出的要求,希望您不用以主人和宾客的身份关系来招待我,我更需要您把我当作一位相处自如的朋友,而现在这样就非常合适……”
他把书压在右胳膊下,侧过头,问身旁的少年:“你想喝点什么,小伙子?不用客气,这位酒保可以满足你的任何需求。”
他说话的对象像雕塑一样端庄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回应。少年表现得像丢失了魂魄,只有眼珠偶尔移动一下,努力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好。”眼镜男说道,“他说,想喝一些清凉饮料。”
“他什么都没说,眼镜先生。”酒保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歪着头枕在小臂上,注视着两人。“他从进入启点酒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在想他是不是你做的人偶,而你是一个隐藏的木偶艺人……”
“我看起来像是一个四处奔波的手艺人吗?”眼镜男浅浅微笑,“一个木偶艺人会在万梦中寻找什么呢?一件完美的杰作?可我已经得到了——不,当然不是他。这个小伙子只是出于偶然才跟随我的,我对他有点好奇,仅此而已。”
“我并不是出于冒犯才打探两位的隐私,但我还是想稍微了解一些两位的经历。”酒保的语气稍微严肃了些,“毕竟,我也对你有点好奇,眼镜先生。你之前甚至主动提出要品尝‘绛紫’,还有你此次回来携带的那本奇怪的书,都让我很想有所了解。你和那些普通的游人不一样,至于这个少年……”<div id='gc1' class='gcontent1'><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try{ggauto();} catch(ex){}</script></div>
“关于我知道的事,现在还不用着急,我会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在我出门之前您迟早会明白。”眼镜男顿了顿,指向身边的少年,略带一丝戏谑地说道:“关于他的事,您得亲自问他。”
酒保叹了口气:“奇奇怪怪的人怎么越来越多……这个少年更不像能正常交流的样子。”
“当然可以,我刚刚听得一清二楚,他想要清凉饮料。请给我也来一份,谢谢。”
斯默克风风火火大步闯进来,一下撞开酒屋那扇并不坚固的木门,伴随着咣当一声响,他整个魁梧高大的形象就顺利登场,没有引来屋里人的一句非议。酒保对此已经习惯了,眼镜男和沉默少年正在沉醉于对饮料的回味中,更是选择性无视了新客人的到来。斯默克左顾右盼了一阵,像是安保人员在检查什么潜在隐患一样,确认安全后,他两步跨上前,扯过一张小椅子,坐在吧台靠墙的另一端。
“喝的?喝的!”
还没等酒保反应过来,斯默克瞧到眼镜男面前的玻璃盏还剩一点液体,顺手扫过来一饮而尽。
“你就这么着急吗?!”酒保面露愠色,还得转头去安抚他那受惊的稀客,“非常抱歉,眼镜先生,我再立刻为你调制一份。”
“感谢您的好意,酒保先生。不过还是不劳烦您费力了。”眼镜男将书紧紧抱在胸前,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我也很高兴,斯默克老兄不跟我客气。”
“你们原来认识?”
“一面之缘。”斯默克哆哆嗦嗦地回答,好像外面很冷一样,只有酒保能看出来他这是过度劳累导致的。酒保立刻取出一些红彤彤的花瓣,放在一个小玻璃盏中,用蜡烛的火略微烤了烤就递了出去。斯默克也不迟疑,接过来就一口吞了个干净。
“呼……舒服了。”斯默克捋着自己的胸口,“鹤瓣……不是酒,却有一些酒的火辣味道。永远都能相信你的手艺,卖酒的。真是我的好伙计!”
“讲讲你的发现吧,斯默克。”
话刚一出口,酒保才猛然意识到还有其他人在场,刚想阻止斯默克说什么,却见他只是抬了抬手,示意酒保放轻松。眼镜男在一旁也不说话,只是保持得体的微笑,看着两人默契的互动,他并不想有所表态。
“无所谓,卖酒的。”斯默克摊开手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镜老兄是咱们的人,你大可不用那么警惕。咱们说什么他都可以听,当然,他也会跟咱们分享一些他知道的东西。”
“你怎么去界定‘自己人’?”酒保哭笑不得。
“啧,你看看,你又喜欢搞特殊对待那一套。要我说,所有对万梦本身有所了解和追求的人,都和咱们是一类人。我们应该争取所有可以获取的信息,这样才能实现我们的目标嘛。”
“那这个少年是谁?”酒保问道。“他甚至都不能说话。”
斯默克故意压低了声音,还用手挡着半边嘴,似乎不想让沉默少年听到,眼镜男也凑上来,想要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神秘的话。
“他,就是我的发现之一。”斯默克说道,“还记得我很久之前用纸和字告诉你的事情吗,酒保。当时我说,我发现了唯一一个错漏的梦境剪影,就在万梦的入口附近……我没有和你提到过剪影的内容,因为它实在是很离谱——剪影的主角,把黑白色的怪物捏成了粉末——对,就是侵蚀万梦的黑白二色,在那个人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斯默克一边说,一边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双眼瞪得巨大。
“……当我离开剪影后,它却毫无征兆地消失了,我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让它消失了,我也就没当回事,只是当作一次奇遇而已。直到我到达花岸,因为某些原因踏足千叶之底时,我找到了他——就是这个少年,他就是那个剪影的主角!更离奇的是,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被牢牢禁锢在千叶之花的根上,完全丧失了意识。”
斯默克清了清嗓子,声音也恢复了正常亮度。
“我唤醒了他,然后遭了老罪才把他从花岸里边带了出来。很可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这个小伙子失忆了。”
“接下来就让我来讲述吧。“眼镜男推了推他的眼镜,”斯默克老兄在涤水河畔遇到了我,我们短暂交谈了几句,他认为我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就把这个少年托付给我,拜托我领着到启点酒屋——您这里来。至于我为什么答应这桩差事,一方面是我本来就要回到酒屋,另一方面,我对这个少年的事也很感到好奇。斯默克老兄刚说,他在印象剪影中能够轻易击退黑白色的怪物,这么神奇的人,书上却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录;按照老兄的描述,这个少年被禁锢在千叶之花的根部,按照书上的描述,他应该以失去记忆为代价,从千叶之底强行离开了万梦才对——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出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