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先生。”阿金试探性地问道,“您见到过诞生蝴蝶的大海吗?”
“抱歉,没有。”酒保回答的很干脆,他又特地问了一声斯默克,“你去过他说的这个地方吗,老兄?”但让他不解的是,斯默克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用一种异常古怪的眼神瞪着他。斯默克迟迟不回应,又调转视线看着阿金,那种眼神就像是一个孩子发现自己埋藏的宝藏被其他人发现之后的愤恨,甚至比那还要强烈得多。阿金也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根本想不通自己的话语有什么不得了的信息,只能暂时保持安静。
“好了好了。”又是酒保开口,他指了指斯默克,对阿金说道,“这位老兄是我的朋友,他去过的地方甚至比我还要多,见识也不在我之下,也是他把你从花岸救回来的。既然他没有开口肯定你的说法,那我想,所谓‘诞生蝴蝶的大海’应该不存在于万梦中,它大概只是你的臆想或者是什么其他的假象……”
阿金低着头,小声嘀咕着:“没有去过就不存在嘛,这也太武断了……”然而他意识到酒保和斯默克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时,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连连说着对不起,酒保选择回以笑容来表示宽慰,斯默克仍然是皱紧眉头不做任何表态。
“也对,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见过,确实不能表示它不存在。”酒保故作轻松。引诱着男孩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要比他始终怀抱着疑虑好得多。“我收回之前的话,阿金,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吗?能不能给我们讲讲?”
阿金解释道:“那是一片大海——但是在海平面之下存在着无数水泡,水泡里面都是沉睡的蝴蝶。当水泡自海底升到海面时,水泡就会破裂,无数蝴蝶就会苏醒,开始往更高处飞翔。所有的蝴蝶生来就梦想着飞上最高的天空,但很多很多蝴蝶都只能在半途放弃……”
酒保听着他的话,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笑容,一边轻轻摇头,一边暗中查看斯默克的态度。斯默克那张胡子遍布的脸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也许有,但是根本没办法被察觉。他从来都是一副夸张的做派,此刻的表现却很反常,酒保多了个心眼。不知为何,斯默克耳边的香烟变得分外夺人眼目。
“好孩子,好小伙子,阿金。”斯默克开口打断了男孩的言语,“你去过那个什么地方吗——就是你说的,那个‘诞生蝴蝶的大海’?”
“没有。先生。”阿金吃不准对方到底比他年长多少,不知道要怎样的称呼才最合适,只能小心地喊了一声“先生”。
“那是谁告诉你这么个地方的?”
阿金忽然面露难色,嘴唇蠕动着,一会儿后才开口回答:“是我的引梦使,一只金色的蝴蝶。它告诉我,万梦的蝴蝶都生于海洋,都梦想着触摸天空。它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也想帮它实现愿望,可最后……”
斯默克长长吸入一口气没有呼出来,把椅子搬过来坐在阿金的身边,抚摸他的头。
“引梦使?”这次轮到酒保表示怀疑。“阿金,是引梦使告诉你这些的?那这片海洋是真的不存在了。”
“为什么?”阿金显得很焦躁。斯默克也转头看向酒保。
“孩子,引梦使是引导着梦中的人们寻找终点的事物。它只存在于你独有的梦中,只是你的主观构想。它与我们所处的万梦的客观部分是无关的——换句话说,它只是你的幻想朋友。”酒保的话平稳而流畅,他在说话的同时是闭着眼睛的。“引梦使的使命就是引领你找寻答案,它的一切都因此而存在,一切言语,一切行动,都是为了促使你去继续迈步前进而表现的。它的出现完全取决于你,与周围的环境都不存在牵连。”
阿金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无论多么疯狂的事情发生也不会再为之所动了。
“……假的?”
“也是,也不是。还记得你临行前我请你喝下的最后一杯吗?阿金,那是鹅黄色。那是构成万梦七种颜色其中之一,‘鹅黄为守护之暖’。我知道你的旅行并不会顺利,迎接你的会是难以承受的失望和挫折,所以我选择为你的梦点上鹅黄的色调。你的引梦使,那只金色的蝴蝶,它真的在一直陪伴你,守护你,而这并不是虚假的……”
“够了!”
斯默克突然暴起,下巴上的胡须像针一样竖着,身下的椅子随声倒地。
“你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卖酒的?!”
酒保被朋友突如其来的冒失行为惊吓,下意识地往后退,身体猛地撞到后面的木架,一个瓶子摔在地上,自底部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裂纹。
“这个小伙子,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就是为了给你带一朵向日花。他还一直想着要实现蝴蝶的愿望,自始至终,他就没怎么为自己考虑过!他之所以没有半途而废,全靠着他相信自己的伙伴,他相信自己所做的都是有价值的,都不是毫无意义的!现在你居然跟他说……你跟他说,你做的事情都是空谈!因为蝴蝶根本是假的,是不存在的!你这么说,除了刺激他让他难受之外,还有哪怕一丁点的好作用吗!!”
“但是他马上就要离开了,斯默克!”酒保的声音异常坚硬,“如果我不告诉他真相,他会一直愧疚一直自责,这还怎么继续他的旅程?他会永远沉浸在对黑白色的恐惧和引梦使的阴影中,这是引梦使存在的价值吗?这肯定不是!撒谎太简单了,但是撒谎有用吗?你看看这个孩子——”
酒保双手平摊,“——你还忍心对着他说谎话吗?他迟早会知晓真相,到那时候没有你,没有我,只有他一个人来承受,你认为这对他而言是好事吗?”
阿金看看酒保,又看看在一旁喘着粗气的斯默克。当他的眼神和斯默克对上时,斯默克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知道是因为受到惊吓还是呼吸不顺带来的身体反应。阿金的神情异常平静,毫无波澜,对酒保刚刚的一番言论几乎毫不在意,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恐怖的适应性。斯默克暗自思忖,这并不像眼前这个孩子会有的表现,尽管两人相遇时间很短,但斯默克认为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相当可靠,他已经能够大概猜出阿金面对外来各种刺激会有怎样的表现。阿金流干了眼泪,所以不会再哭,但那种自己一直以来相信向往的事物幻灭所带来的冲击,足够使他万念俱灰,他会捂着肚子呻吟,脸上的肌肉会抽搐,眼眶会不受控制地睁到最大——但他都没有,这个孩子在一瞬间变了,变得冷静,变得冷漠。斯默克被他看得浑身发抖,阿金的双眼像是深邃的黑洞,摄魂夺魄,好像一眼就能看透自己的所有秘密。
“都是假的么……”阿金小声说着,“根本没有诞生蝴蝶的大海,也没有蝴蝶,自始至终只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吗……”
“往好处想,阿金。你不用为了引梦使而在心中折磨自己了。”酒保只是这样回答。
男孩抬起头,重重点了点,没再说什么。斯默克注意到,男孩的眼中,金色的光晕已经消失殆尽,纯黑的眼眸在惨白色的眼白中静止不动。他没有逃出黑白色的侵蚀。<div id='gc1' class='gcontent1'><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try{ggauto();} catch(ex){}</script></div>
他的心死了,凶手不是任何人。
想到这里,斯默克失望至极,从喉咙中逃出一声沉重的呜咽。
“听着,小伙子。”他不清楚这些话到底是在安慰阿金,还是在安慰自己,但他必须要一吐为快。“在万梦中谈论真假本身就很可笑,你也不要只听从卖酒的,他的本意其实是为了不让你为引梦使的事太自责太难受,做不到的事就不要拿来一直苛责自己。至于金色的大蝴蝶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你相信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其他人,任何人,他们说的统统不算!因为那是你的引梦使,只取决于你对它的态度!”
阿金再一次点了点头,无论是幅度和频率都和上一次一模一样。斯默克一时不清楚对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一口怨气无处发泄,顺势狠狠瞪了酒保一眼,酒保却是一脸不解。他很疑惑,为什么这一次斯默克不站在他这一边,却要跟自己对着干。他原以为按照斯默克一贯的觉悟是完全能够理解他为什么要讲述真相的缘由,更何况这个络腮胡子也从来不会对万梦的运转规则有什么异议——不错,引梦使原本就是游客们的主观构物,它们完全不会和万梦产生什么客观联系,这又怎么算是“真”的呢?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但斯默克的言行却像是在刻意反驳这一点——不,不是反驳,他在回避。酒保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话题似乎戳中了好朋友的内心,所以他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没有和斯默克非要争个对错。
阿金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酒保想到,长痛不如短痛,虽然他说出这些话时心中怀着巨大的歉意。
那接下来,这个孩子的路又通往何方呢?
语言的劝慰无异于杯水车薪,留他在这里也只是权宜之计。他迟早得离开启点,独自寻求离开万梦的方法,这一次他不再有引梦使的指引,他会是真真确确孤独的一个人去面对危机四伏的旅程,去苦苦求索——酒保隐隐约约猜出了阿金在万梦中寻找的那个答案是,这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那对这个孩子而言,新的旅途将变成无头无尾的迷宫,无论阿金是否能意识到自己所寻求的究竟是什么,他的痛苦和迷茫都不会减少一分,而是会让他彻底绝望。
……
“……阿金,你的衣兜里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一处,阿金从衣兜中取出一枝花茎,花瓣已经全部枯萎,失去了迷人的香气,它那神秘的面貌终于被揭开。阿金把花捧在手上细细端详着,怎么也看不够。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花,酒保先生。它原本有很香的气味,但是我完全看不清楚它什么样子。小蝴蝶……我的引梦使最喜欢停在它上面。现在它枯萎了,我也能看清了,这下更认不出来了。”
酒保瞧了瞧,突然两眼放光,兴奋地说道:“我好像也认不出来这是什么花!阿金,还记得吗?你说你要取回我没见过的花儿,你真的做到了!”
阿金呆滞了一刻,酒保已经小心地取出一个细口玻璃瓶,往里面添加水。“阿金,你是否愿意将这枝花送给我呢?”
一枝枯萎的花毫无用处,阿金就答应了。酒保将这枝原本具有迷人香气,此刻却像是破布一样的花轻轻插在玻璃瓶中,郑重地将它摆放在吧台最显眼的地方。斯默克凑上去看了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奇了怪了。”他喃喃自语,“花岸里居然真的有我没见过的花儿。味道很好闻,但是没办法看清楚……我完全没印象。”
“你真的做到了,阿金!”酒保非常高兴地拍了拍阿金的肩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目标已经达成了。我非常喜欢你带来的花儿,并为你这一路上的努力和艰辛表示感谢!”他又瞅了瞅花儿,笑着说,“美中不足的是,看起来它没办法被做成饮料了,你失去了一次品尝新饮品的机会哟!不过这也算是一个相当让人满意的结果了吧。对不对?”
“我……我真的做到了吗?”阿金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当他看到酒保和斯默克两个人同时竖起大拇指,他也久违地笑了出来,难掩满脸的倦容。
“我想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阿金。”酒保说道,“你很珍惜和同伴在一起的时光,他们使你不会感觉孤单,但你深究自己的内心,那些不安还是在那里,于是你试着去赢取他人的肯定和赞许,以此来获得对自我的肯定。而现在——你终于成功了,我的确没有见识过这样的花朵,而你将它取回来送给我,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阿金,恭喜你!……”
酒保戛然而止,微笑着看向阿金。男孩很聪明,他知道随之而来的会是什么,这也是他最后的愿望——离开万梦。他成功地寻找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答案,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炽热地跳动着,那是一种踌躇满志的激动。
“我要怎么做才能离开万梦?”他问道。
“不需要刻意去寻找,当你走出酒屋的门,也许往左走几步,也许往右,也许只需在原地等待几秒,你的梦就会醒来,你的旅程就会彻底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尽可能回味一下万梦的一切吧,阿金。”酒保笑着,“是时候说再见了。”
终点就这样戏剧性地出现在了眼前?
阿金起身,向着酒保和斯默克分别鞠了一躬,随后转过身去开始往外走。他的脚步丝毫不拖沓,踩得木制地板嘎嘎作响。他也不清楚为什么每一步都踏得这么有力,也许是想为万梦留下什么声响或者痕迹?他不由得笑了笑,既然自己是不受万梦欢迎的人,那还是不要故意显耀什么为好。自己短短的旅程对万梦来说不过是一滴水,甚至根本溅不起水花,却给自己带来了滔天巨浪般的冲击和洗礼,实在是可笑至极……
就这样离开吧,阿金。他跟自己说,不要再回头了,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就在他推开酒屋的门扉,一只脚踏出去半只,另一只脚马上要跟随的那一刻,他回过头,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他最后的一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它是一只蝴蝶!”
……
“……有没有可能,她在醒来的世界,就是一只蝴蝶呢?”
咣当一声,那个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的另一侧,酒保也不清楚自己的回答有没有被听到。就在门关上的时刻,原本在玻璃瓶中静静呆着的花,竟凭空消失了,就像是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离开了。”
“是的,卖酒的。”斯默克重复道,“他真的离开了。”
他看着酒屋的门,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