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昏黑暗淡,只有一把月光泄下,凄凄冷冷地照在来人的半边肩头,像寒气结成了霜。
这个时候,阙迟才察觉到,即便她已经用正常的音量和眼前这个奇怪的人说了好几句话,楼道里的声控灯却一直处于熄灭无光的状态,完全地反常。
不过这等离奇程度放在她今天一天的际遇里,只能排个垫底的水平。
“这位……尹先生,”阙迟谨慎地遣词造句,“首先,我是汉族;其次,我尊重并且认同一切的少数民族同胞,但是中国的五十六个民族里,应该没有什么‘夏族’;最后,你看起来还像是个体面人,却在大晚上守在一个陌生女性家门口,我很难想象你说的‘帮助’,究竟有何深意。”
说完,她没有给对面任何的反应时间,直接关上家门。
背靠门板,阙迟的呼吸有些乱。握着锤子的手心,浑然不觉地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她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于传说故事里的怪力乱神,一向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今天的经历已然搅得她内心天翻地覆,偏偏还有个神经病来横插一脚,她怎么能这么倒霉?
夏族……她唇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闻所未闻。
门外毫无动静,阙迟的感觉却忽然失灵,感知不到那怪人还在不在。
不过下一秒就有了答案——
“夏族不是少数民族,是具有在尘世和隐世之间的通行能力的一类人的统称。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相信我,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问出来,我能听得到。”那人的声音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立体声形式,响彻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阙迟一个趔趄,双膝着地,直接跪在了地毯上。
“你……给我停下……”她气息不稳。好不容易从白天的声波攻击里恢复过来,她是万万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不好意思,我怕你一直不理我,所以大声了点。”尹淇从善如流,回归正常声量,“现在可以吗?”
……还挺贴心。
阙迟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可以,就这样吧。”她按亮屋子里的灯,明亮的光线顿时把理智疏通不少,她在脑海里粗略过了一遍尹淇的话。“你刚才说,尘世和什么世?为什么说是……通行?怎么通行?坐飞机还是坐火箭?”
虽然隔着一扇门,尹淇却如同就在她身边说话似的,连吐息都听得异常清晰:“尘世和隐世。尘世,就是正常人类生活的世界;隐世,是神的地方。”
阙迟刚刚挺直的膝盖差点又要软下去。
神?是她想的那种,会飞的,能凭空变出东西的,不老也不死的——神?
“我知道,你在尘世间生活了二十五年,一时半会很难接受我的说辞,也许还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尹淇颇有自知之明地说,“这件事情解释起来可能需要花费很久的时间,我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慢慢和你说明。可能会颠覆你长久以来的认知,请做好心理准备。”
阙迟觉得自己的头正在隐隐作痛。她勉强消化了一下尹淇的话,“你的意思是,我和你一样,都是被某种力量选中的人,可以当一个……桥梁?”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尹淇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阙迟闻言,深感荒唐。
要是尹淇直接说他自己就是个妖魔鬼怪,阙迟或许还会勉强信几分。空口白牙地构建出另外一个“神的世界”,凭什么去相信他?
似乎为了回答她心中的疑问。尹淇又说道:“接下来,我会短暂地和你共享视线。也许这能让你稍微相信一些我所说的话。”
还不等阙迟去深究何为“共享视线”,她的前额乃至后脑就被一阵更加猛烈的疼痛侵袭。
“嘶——你在搞什么鬼!?”阙迟捂着额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尹淇神色微动,眨眨眼。“别慌,现在好了。你睁眼看看。”
话毕,痛感竟然真的消失了。阙迟意外地慢慢睁开眼,随即看到了更加不敢置信的一幕。
视线里,原本明亮的屋子顷刻间被昏暗的楼道替换,明明身处家中,面前却赫然出现了一道贴着春联的房门。
【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横批:吉星高照】
这正是两个月前的除夕,阙迟亲手贴上去的。
“怎么……会这样?”她呆立着,感官冲击已经不足为道,逼真到可怕的位移才真真正正夺走了她的全部语言。
如果对方没有某种超乎寻常的能力,那一定是她误食了没熟的见手青。
“不用害怕,这个是夏族之间特有的交流功能。”尹淇温言道,“你现在看到的,是我眼里的场景。换言之,你在通过我的眼睛视物。”
在一个接一个的震撼事件之后,阙迟感到自己的胆量已经上升到了新一重境界,居然敢伸手触摸眼前这扇虚无的门。
当然是空空如也。她能触碰到的,只是一团空气。
尹淇出言提醒:“以你现在的能力,暂时只能停留在看见视觉影像的阶段,摸不到实物。”
“现在的能力?”阙迟下意识重复了一句,“难道还要修炼?”
尹淇轻轻地笑,阙迟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人类的情绪。“不用,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这种能力,时间会赋予你。”
听到还有这等不劳而获的好事,阙迟可耻地心动了。她甚至开始有余力环顾四周,新奇地欣赏别人眼里的风景。
然而没过几秒,只不过轻轻眨了一下眼,她面前的景象忽然恢复了原状。
“哎,怎么不打个招呼就没了?你再开开,我还没看够呢。”阙迟着急道。
无人应答。
人呢?阙迟转身,愣怔了片刻,复又低头去看猫眼。
门外不见人影。
问号顿时爬了满头。
她盯着门把手,迟疑着要不要开门出去查看。
“笃笃笃”,敲门声又响起。阙迟莫名其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手直接开了门道:“你没事吧……”
门外的却是个穿警服的小警察。
阙迟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好像是向派出所求助来着。
“阙小姐对吧?你十分钟前向我们反映,有人在你家门口进行骚扰。”
阙迟尴尬无比。且不说所谓的“骚扰”已经逐渐走向了超自然的方向,尹淇此时却不见了踪影,独留她一人应对这场面。
“……是,”她只能硬着头皮承认,“不过那个人刚刚好像离开了,没有再听到什么声音。”
“有留下什么证据吗?比如录音、视频之类的。”
阙迟艰难地摇头。
年轻的民警点点头,见多识广似的,“行,那你今晚注意些,门记得锁好,如果还有类似的情况,要及时报警,最好能留下些证据。这样我们才好展开工作,对不对?”
“好的,警察同志,我明白。”
阙迟好声好气地把人送下楼梯,如释重负。回到家门口,只见四下寂然,全然不似有人来过。她心中疑虑更重,试探着开口道:“尹淇?你在吗?”
这是她第一次叫这个名字。
黑暗里,并没有回答。
“尹淇,你还在吗?”阙迟重复了一遍,不知怎的,突然有点心慌。
“在这里。”
声音从背后传来。
阙迟转头,看到了正从楼上缓步走下来的尹淇。
她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你怎么突然不见了?”
尹淇似乎对刚才的插曲不以为意:“有人来,我怕引起误会,所以避一避。”
阙迟知道刚才的情形大概被他尽收眼底,刚想开口辩解,却听他继续问道:“你现在可以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这倒是把阙迟问住了。
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无神论环境当中的人,即便亲眼目睹了非自然现象的发生,真要承认自己的世界观被颠覆,也并非易事。可是……
“没关系的,你可以慢慢考虑,之后再给我答复。”尹淇看出她心中所想,说道。
阙迟低头不言,他转身便要离开。
“哎,等等,”阙迟脑子一热,着急喊道,“我们……加个微信?”
尹淇有些迷茫的样子:“什么?”
阙迟狐疑:“你不会不知道微信吧?就是一个绿色的聊天软件……等等,你有手机吗?不,你知道手机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尹淇失笑,“我只是在想,我们其实有比微信方便很多的交流方式,为什么一定要依赖那个小小的图标呢?”
阙迟心有余悸地摇头,“别,你说的那种方式,我暂时消受不起,还是先依靠科技吧。”
尹淇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于是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二维码页面,递到阙迟面前。
他的微信名字和头像竟然都是本人,恍惚中透着一股房屋中介的味道。阙迟加上以后,顺手把这个聊天框置了顶。
“今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给我发微信,白天我要工作,回得慢一些,真要着急了,也可以打电话。”她发过去一串数字,“我的私人手机号。”
尹淇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两秒,慢慢说道:“如果你决定相信我,也许以后再也不用工作。甚至,你要做好准备,彻底脱离现在的社交圈。”
阙迟心头一凛。她回忆起尹淇最初的用词——帮忙。什么样的忙,需要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
翌日早晨,阙迟如常起床,踏上了去往公司的地铁。
她有些浑浑噩噩。
昨晚,她没有再追问关于“帮忙”的事情。在没有确认该不该相信的档口,她不想知道太多。
毕竟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知道的秘密越多,下线得越快。
满怀心事地来到公司。
今天的状态明显正常不少。阙迟隐隐感觉到自己的五感通透了很多,但不至于像昨天那样失控,就像自行车初学者,终于能够把控方向。
最神奇的是第六感。
这边心脏刚突突跳了几下,那边就接到了主管的电话,让她到办公室一趟。
随即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二十分钟后,阙迟形容呆滞地从主管办公室出来,回到工位前,想起了自己过年前就拟好的辞职信。
她打开工作微信,默默把这份两百来字的文件发给了主管。
【陈姐,我觉得我可能不太适合这个工作……】
一句话还没打完,主管已经发消息过来:【行,记得系统提申请,交接期一个月。】
没有任何的挽留。阙迟觉得自己像个随时都能弃之不用的螺丝钉。
她拿出装着自己私人号码的那部手机,打开微信,点击置顶的对话框,发过去一条消息。
【你这个忙,是不是只有我能帮?】
尹淇的回复很快:【是,只有你能。】
阙迟:【答应帮忙的话,你能给我开工资吗?】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五险一金。】
尹淇:【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
阙迟:【可以签劳动合同吗?得有法律依据。】
尹淇几乎有求必应:【可以。不过你可能要给我几天时间,毕竟牵扯到一些手续。】
【你想要多少的工资?】他紧接着发过来一条。
这么上道?阙迟难免被这句话深深取悦,结合了自己当前的收入水平和本市目前的平均薪资,谨慎中带着一丝野心,报了个价:【每月到手九千人民币,税后,扣掉五险一金。】
消息发出后,尹淇那边却迟迟没有回音。
难道自己要价太高?阙迟心里犯嘀咕,跟自己现在的工资比,是高了点;但是放在整个行业,也只不过是中游偏上而已。
总不能这位自称来自18世纪的老大爷,口袋里还不如自己富余吧?
【太少了吧,乘以十怎么样?】
尹淇一句话,让银行卡里余额从没超过五位数的阙迟,在办公室里狠狠地破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