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阳三月,雨后初霁,呼吸间弥漫着潮意,湛蓝的苍穹下横卧着一条彩虹,连接蜿蜒的河对岸,河水潺潺,微光粼粼。
“这里是门诊部。”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人接起座机电话,“是,娃娃我们已经收到了。她脖子和四肢都断了,但是我们给她打了麻醉,放心,会尽快安排给她手术。”
说话的是赵双,玩偶诊所的值班医生。她正在安慰病人“家属”,红豆作为夷阳首家玩偶诊所,每天都在收治来自全国各地的玩偶,玩偶的主人们或亲自或快递将他们送至这里,期待获得新生。
——叮咚!
又一位访客抱着玩偶走进诊所,景象有些“惊悚”,视线两侧,白墙木架上摆放着身体残缺的玩偶,透明的塑料箱被分门别类,掉落的眼珠、断掉的胳膊或是身体的其他部位也随处可见。
诊所格外安静。
但区别于外界的安静,这里仿佛只存在于三次元的世界。
访客下意识放轻脚步,抱着一只掉了条胳膊的棕色卷毛小熊,取了号之后坐在门诊区等待叫号。
赵双抱起另边纸箱,摁了诊室的门铃。
“进。”里头传来声音。
赵双推开门进去。
从左到右,一整面墙的红色锦旗。
虽说,诊室空间不大,但整体的感觉干净整洁,色调也很温馨。女人穿着医生白袍,工作证挂在胸前,内搭一件圆领白T,她扎了低马尾,鬓角散落些许碎发,手腕上戴了串银饰,没有其他配饰,简约又大气。
担粉色衬衣外套和包包挂在一边,影子垂在地上。
她坐在工作台前,用游标卡尺固定住玩偶的鼻子,记下数据,再用电脑画出3D模型,反复比照实物,神情无比认真。
修旧如旧,这是每个玩偶医生的职责所在。
因为玩偶是情感的寄托,每个玩偶都有属于它的故事,甚至不同客户还有不同的需求,这就要求从业者必须具备细心、耐心以及优秀技术能力。
毋庸置疑,她是整个夷阳最出色的玩偶医生。
赵双笑着打招呼:“温医生早。”
“早,找我什么事?”温医生回。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
温医生没抬头:“好消息。”
“门诊部新来的实习生工作效率很高,你以后能轻松些了。”
温医生还是没抬头:“那坏消息呢?”
赵双在桌上放下箱子,说道:“但毕竟是新手嘛,你看这个小熊……个头比送过来修复前缩小了一点点,而且脸部和胸部的绒毛都较短,四肢端头的接线也有问题。”
时隔两秒,记完数据的温医生站起身,微低着头,胸前的工作证一晃而过,伴随着弧度轻微的晃动。
温迎。
赵双盯着这张漂亮到让人挪不开眼的脸蛋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小姑娘挺内疚的,刚才都急哭了。”
温迎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抬眼安慰道:“新人容错率高一点很正常,东西放我这儿返工吧。入门左手边柜子里有糖,你带两颗给她。”
赵双笑:“好。”
拿的时候,她顺手抓了颗丢自己嘴里,甜到发腻的草莓味。
嘴里含着糖,她腮帮子鼓鼓的:“我发现你真的很喜欢吃糖哎,每天买这么多,跟哄小朋友似的。”
温迎熟练整理好桌上大大小小的剪刀、镊子、针线等工具,摁铃,叫号。
这才回道:“习惯买一些带在身边,遇到不开心的事,小时候有个哥哥跟我说吃糖能开心点。”
赵双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客户很快推门而入。她没再在这儿打扰温迎看诊,约了中午一起吃饭,又揣了几颗糖走。
私人诊所没有食堂,可以点外卖,但员工一般自带饭菜或者出去吃。
诊所附近有一条美食街,今天周六,虽然机动车道一路都在堵,但非机动车道倒是畅通无阻,骑个共享单车大概十来分钟便能抵达。
温迎本来不打算吃中饭,但架不住赵双软磨硬泡,这会儿已经被她拉进了夫妻川菜馆,上了二楼雅间。
眺望出去,西堤桃花南桥杨柳,檐角微翘白墙黛瓦,窗外景色一览无余。
赵双支着手看温迎,看了半天,然后又站起来凑近闻了闻,温热的呼吸拍在耳畔,温迎痒得往旁边躲。
“你干吗?”
“你太香了嘛,我没忍住。”
温迎推开赵双,开始擦桌子,一副无情无义的样子。
赵双笑得很奸诈:“好啦,我说实话。就我哥,前两天见了你之后变得魂不守舍,三番两次跟我打听你的喜好。不过我可没被他收买哦,他才配不上你,刚才那一下纯属好奇。”
她闻到了,是一股淡淡的奶味。
温迎将湿巾叠好丢进垃圾桶,回忆了下那天的场景,若有所思。
赵双倒了杯水推给她:“咋啦,有印象?”
温迎只有一点点印象,但话说回来:“你哥,我好像有点眼熟。”
赵双一顿,笑了:“巧了,我哥还说对你一见如故呢。”
温迎忽地抬起眼。
赵双自顾自地说:“铁树开花你懂,就是突然变得又土又油,据说这是男人们思春的通病。”
可她刚才也……
温迎垂睫,关注的重点是:“……真的土吗?”
“土!”
温迎脸色轻轻一僵。
赵双及时注意到:“说我哥啦,不是说你。”
“而且你说的眼熟指不定是真见过他,小茉莉昆曲团你知道吗?我哥是那个剧团的武生。”
温迎琢磨着:“那个号称夷阳第一的百年剧团?”
赵双点头,托腮闲聊:“说到这个小茉莉昆曲团,就不得不提到陈桥林家,林家几代都从事昆曲事业,建国初期声名显赫……现在林家虽然没落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个小茉莉就够他们在昆曲界站稳脚跟了。”
“反正他们隔三岔五就会在渡口搭台免费唱戏,我去过那儿,离咱诊所还挺近的……”
闲聊间,菜也上齐了,放眼望去,桌子上红彤彤一片,如果不仔细分辨,还以为端上桌的每一道菜都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很重的辣子味。
温迎鼻子一酸,很想打喷嚏,突然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声音消散,眼角余光扫过去一个车影,没入视野尽头。
温迎憋着泪皱眉:“谁开的车,这么莽撞?”
方才瞄了一眼,赵双已经拿起筷子开吃了:“还能是谁?这么骚包的粉红超跑,一看就是宋家那个宋嘉礼,夷阳最不学无术的公子哥。”
温迎神情微怔,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宋嘉礼这个名字会……头疼。
怎么会头疼呢?
她不由得走神,觉得自己实在太奇怪了。
她和宋嘉礼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八竿子打不着,不过就在她盖棺定论前一秒,却忽地想起自己似乎是见过宋嘉礼的!
唯一一次交集是在宋家晚宴上,她父母受邀出席,她也在场。
那人不是端着酒杯勾搭富家女,就是在泳池边与狐朋狗友厮混玩笑,最后不知谁怎么惹了他,竟大闹一场,让宋家晚宴成了整个商圈的笑话。
那时天太黑,她压根看不清宋嘉礼长相,可能潜意识里也不想记下这么个公子哥,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
温迎慢慢回过神,这会儿,赵双仍在说:“夷阳最有权有势的富商家长子,外祖是陈桥林家的家主,宋嘉礼也算是整个夷阳最名副其实的富二代。”
“只不过夷阳却没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孩想嫁他。”
“为什么?”
“宋嘉礼是出了名的多金风流,不仅臭名昭著人见人恶,而且我还听说宋家家主已经不管他很久了,甚至想把家业传给私生子。”
与风投类似,有钱的公子哥是一支潜力股,哪怕再混也有人趋之若鹜,受万人追捧,所谓风险越大,收益越高,可一旦没了前缀,那就另当别论了。
赵双托着腮说:“宋二虽是私生子,但我打赌,你肯定听过他另一个名字。”
温迎倒是配合,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赵双一脸崇拜:“大名鼎鼎的作家,伊卡洛斯。”
温迎略微意外,只因年少时读过几本伊卡洛斯的书,对这个文字细腻的作家抱有相当程度的好感。
可是下一秒,温迎不知为何又想到宋嘉礼。
“宋家家主不管宋嘉礼,那他母亲呢?也任凭他这样为所欲为吗?”
赵双呛了下,压低声音:“他母亲就是小茉莉前任首席,早死了。要不宋家家主怎么把小三扶正,还堂而皇之带私生子认祖归宗。”
温迎先是愣了愣,随后看向窗外,轻拍了下自己额头。
小三、被绿、私生子……她从小跟在温仲添身边,什么狗血故事没听过,早就见怪不怪了,慢腾腾喝了口水,将宋家的事抛之脑后。
饭后,温迎和赵双没找到共享单车,只好沿着绿茵路走回去,因为赶着回诊所,温迎脚程稍快。
赵双捏着脖子扭了扭,噼里啪啦一顿响。
赵双随口一提:“哎,你知道吗?那家川菜馆是赵先生开的。”
“早就知道了,安娜夫人的寄件地址就是这儿。”
“我就说这家川菜馆名字听着耳熟,叫什么……安娜府,你说这个安娜会不会是赵先生妻子的名字?”
这家夫妻店开在这儿挺多年了,但温迎仔细回想了下,自己似乎从来没见过这家店的老板娘。
甚至也没见到过赵先生。
温迎摇摇头:“应该是。”
赵双乐了:“是你还摇头。”
一辆小蓝车悠悠然从旁边飘过去。
放慢脚步,温迎解释:“刚刚吃饭的时候,你注意到墙壁装饰画了吗?”
赵双注意到了:“都是赵先生和安娜夫人的合影嘛,有什么问题吗?我觉得拍的挺好挺正常呀。”
温迎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
“赵先生和安娜夫人合影的数量未免太多了些。这是家夫妻店,难道不应该多放几张老板和老板娘的合照……”
“我的温大医生,与其操心这个,你倒不如操心操心安娜夫人的修复问题,喏前面就有家旧物市场,进去逛逛?”
“好吧。”
两人去了趟旧物市场出来,但似乎一无所获。
赵双叹了口气:“……问了一圈也没有,赵先生的安娜夫人都破成那样了,咱上哪儿给它找材料?”
温迎放慢脚步:“多去几个旧物市场总能找到的。”
进了诊所大门,排队等候的访者纷纷跟温迎打招呼,面上带着信任的微笑。
温迎稍作点头,换了白大褂出来沟通情况,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非常之耳熟的轰鸣声,赵双脸色不太好,大呼了声:“又是你!”
是上次闹事的那个人!
温迎转过身,看到堵在门口异常惹眼、刚刚见过、粉色骚包的敞篷超跑,渐渐的,脑海里的人名和眼前这张脸对上号。
赵双惊呼:“宋嘉礼!”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来者黑色皮衣,身材笔挺而高大,戴着墨镜插兜站在门口,背包上悬挂一个和浑身气质很不搭的微笑熊。
一辆辆小轿车鸣着笛从他身后开走,他眸色漆黑,皮肤很白,鼻尖上有颗淡棕色的痣,笑起来眼尾上挑,浑身透着股痞劲儿。
乌云遮掉太阳,暗了一下。
宋嘉礼漫不经心抬起头,和温迎投来的视线交汇。
瞳孔是浅浅的棕色,看人的感觉很淡,但带了点压迫感,视线重新聚焦,视野里女孩单薄的肩膀发丝微动。
宋嘉礼摘下墨镜,微笑。
“温医生,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