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
胸口一下好似针刺,丝桐眼神黯淡几许,涌出些许落寞。然而也不过一刹那,很快她便坚定神色,毅然向东走去。虽不知会走到哪,以及面临着什么,但她绝不会走来时路!
她没有规规矩矩跟着人流走官道,而是跑到与官道旁边方向一致的小路,小路穿过一处杏林,粉白的杏花开的正艳,风起,瓣瓣飞落,打旋而舞,香气袭人。丝桐惬意地闭上眼,简直要醉倒在这美丽的花雨之中。
可惜手边无琴,否则便可应景弹奏一曲。
说来也遗憾,她斫琴虽有天赋,可弹琴却很一般。勉强唬唬不懂行的。起初她还有些气馁,不过后来也看开了,人生在世,没必要事事追求完美,开开心心便不错。
比如当下,想到自己即将逃离魔掌,她就开心得不得了。
心情一好,连背着的包袱都显得格外轻盈。
走到杏花林旁的露天酒肆,丝桐把包袱“当啷”往桌上一砸,大剌剌坐下来,喊道:“店家上酒!”
这一声语惊四座,店家开张这么多年,还从未见清秀的姑娘家如此粗犷,与小二对视一眼,堆着笑上前:“姑娘可要酒?”
丝桐一挑眉。“怎么,不卖我?”
“不不。”店家瞄了一眼丝桐全身寒净的装扮和听声似有铁器的包袱,心里掂量了片刻。
丝桐道他是怕自己没钱,于是讲腰间的钱袋子一解,也放桌上。
“我有钱,你尽管上!酒、肉,都要!”
店家眼睛一转,道:“姑娘,我这的杏花酒,可烈。”
丝桐被说的烦了。“我知道,不烈我还不喝,店家,莫要看我是个女子便唠唠叨叨。上!”
“得嘞!”
客人都这么说了,再不上也说不过去,毕竟没有有钱不挣的道理。
不一会儿,酒肉都给丝桐端了上来。
丝桐毫不在意四周或是新奇,或是瞧好的目光,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起来。
鼻腔是清新的杏花香,舌尖被杏花酒烈得发麻,丝桐微醺却未醉,她酒量很好,都是锻炼出来的。以往被打被骂,她都习惯偷酒喝,喝到不省人事,好似就能忘却一切。她钟爱这种飘飘然的感觉。
痛快!
她喝得忘我,一时没注意到不远处齐刷刷的脚步声,更没注意到酒肆客人突然惊慌失措的样子。
“把这里围起来!”
谁在说话,这声音好生耳熟……丝桐疑惑地抬起头,面前正是面容平静的守君,手一哆嗦,酒杯里的酒洒了一桌面。
丝桐抖着嗓子问:“你,你怎么……”
守君不语,平静地站到一侧。
围着的士兵豁开一个口子,从豁口处缓缓走来一抹颀长的身影。
银白色锦袍掩于粉白花雨之中,精致的轮廓,漂亮的眼睫,好似经由百年修炼成人身的杏花妖。
丝桐一颗心猛然下坠,寒意入骨。
朱明烟走近,与丝桐面对面,他眼里透着邪气,笑得狡黠,两指夹着一瓣杏花,不断摩挲着。
“王妃私自出逃,真是让本王好找。”
“我不是你的王妃!”
朱明烟像是没听见,一翻手掌,花瓣晃晃荡荡地落在草泥之中。他轻飘地扫了一眼桌上略显狼藉的酒肉,而后看向角落里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店家,温和道: “竟卖给王妃烈酒,死罪。”
店家脸“刷”一下白得像鬼,跪在地上大喊王爷饶命。
丝桐猛地起身:“不关他们事,是我自己非要喝的!”
朱明烟抬了抬手,店家便被左右架起,就要拖出去。
丝桐急火攻心:“是我自己!都说了是我自己要喝!”
守君对准店家脖子,亮剑出鞘。
“不行!”丝桐大叫。
“朱明烟!”
万籁寂静。
小兵面面相觑,大庭广众之下,敢直呼王爷名讳,乃大忌!
朱明烟却是浑不在意地一笑,示意守君收回剑。
丝桐脚下一软,扶住桌面堪堪站着。
“既然王妃替你们求了情,本王便饶恕你们。现在,王妃随本王回去罢。”
“你究竟想干什么。”丝桐红着眼眶,直视着他。“我是不会走的!”
朱明烟叹口气,对着守君一个眼神。
守君高喊:“清场!”
很快,酒肆里只剩下朱明烟和丝桐两人。
朱明烟撩开下摆坐在丝桐对面。
“坐着谈吧。”
丝桐满眼警惕,并不坐。
“王爷娶妻,昭京城里随便找一个姑娘都应比我更愿意,跟何况,王爷身份高贵,不寻个门当户对的,反而挑我一个命如草芥的贱民也是匪夷所思,除非,王爷另有目的,以娶妻作为幌子。”
朱明烟微笑道:“命如草芥?贱民?姑娘当真把自己踩进泥里,本王早说过,姑娘乃昭京第一斫琴师。”
丝桐目露讽刺,被他这轻佻态度惹怒了。
“若不是贱民,又怎会被王爷威胁,况且王爷耳朵可是不好?先前我就说过,什么狗屁第一,我既没听过也未承认过!”
“姑娘不必谦虚,这也是本王考量的结果。”
“考量?”
朱明烟笑得莫测,“姑娘以为,刘家的琴单是怎么来的?”
丝桐缓缓张开嘴。
“是你!”
“姑娘若是消息灵通,便会知在那短时间昭京所有的斫琴师陆续都接到了大单,当然,本王知道你没这个消息网。说来也是可笑,这么多人,可只有姑娘态度与技术皆符合本王所需,其余的总会缺那么一点。”
丝桐毫不觉得骄傲,反而一阵后怕。
“这么说,你一直盯着我。”
“也没有,断断续续加起来,也就一年而已。”
丝桐:“……王爷是要挑选最优秀的人帮你制琴,却根本不必娶我。”
“那就是后话了,此时我们不妨先聊聊琴。”
丝桐不禁紧张地握拳。
朱明烟微微勾起唇角,道:“此琴,名为号钟。”
丝桐脸登时一黑,她荒唐地笑出声:“号钟乃传说之名琴,王爷怕不是在耍人玩!”
开什么玩笑,谁凭空能造出来一个传说中都不确定存不存在的东西?
“在下相信姑娘能造出来。若是姑娘都造不出,我也不知该去找何人。若是造不出……姑娘岂不负了本王的期待。”
他眼神淡漠而冰冷,丝桐再次感觉到那股扼喉的压迫。
“这是我前些时日刚拿到的,里面记载着号钟的由来和样式细节,姑娘尽可看这本书。”
朱明烟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本边角黄朽的书。袖口滑下,露出他一截透着白皙得略显病态的手腕,丝桐瞧着他的手,其手指修长,莹白好看,不似寻常男性骨节的粗大,相对更加纤细一些,一看就是自小养尊处优,没干过重活。可奇怪的是,小指有一环状的陈年旧疤。
丝桐戒备着接过书,小心地翻了几页,生怕这本书在她手上香消玉殒。
书好像被水浸泡过,有些墨迹晕开,只能看个大概。
“依姑娘之见,制这床琴需多久。”
丝桐将书一合,思索后比出四个手指。
“四个月?”
“四年。”
朱明烟轻托下巴,道:“四年可有些久,一年倒是能接受,当然,半年最好。”
丝桐觉得太阳穴直突突,她认真道:“若是按这本书记载,就是寻这床琴的材料都是个问题,普通一床琴耗时便要一年,王爷既观察过,应知时长才对,这把名琴我没说四十年已是很可以了。”
朱明烟似是明白了的点点头,紧接着眉眼弯弯,道:“就半年。”
丝桐咬紧下唇。
这人根本不讲道理,半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她用力一拍木桌。
“我做不出这床琴,与其到时下大狱受折磨,王爷不如提早杀了我!”
朱明烟叹口气,缓缓起身。
“姑娘过于激动,本王何时说要你下大狱了,等姑娘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他高声道:“守君,把王妃包袱拿回去,本王要带王妃放松一下心情。”
“是。”
守君听话地带着丝桐的包裹瞬间消失无影。
如果说出来时是带着忐忑的侥幸,回去时便是无比的沉重和……愤怒。
丝桐一想到对方监视自己那么久,猫一般拿自己当耗子开涮就极为不爽,她越想越气,一张脸臭得要命。
朱明烟与她并肩而行,两人的距离时近时远,他一路都在说话,刚开始问些斫琴上的疑问,后见丝桐爱答不理,也不再询问,而是改为自说自话,说些天南海北,闲话家常。
回到朱雀街时已至晌午。
街上的摊铺轮换一番,早点转成了各色小玩意的杂摊。
朱明烟长相扎眼,身姿挺拔,装出来的气质温润,仿若和煦春风,昭京人纵使见惯了权贵,却也不禁侧目。
他这一路悠哉游哉,若不是丝桐冷着一张脸,倒真像是结伴游街,丝桐心中疑窦丛生。
他难道不应该立马将自己带回去严加看管么,怎么还溜达起来了。
正想着,手忽然被温/热/包/裹住,丝桐一惊,想从朱明烟手中扯出来,奈何被拉得更紧。
“你干什么,放开!”
朱明烟不理,更是转为五指交握。丝桐被这个动作劈了个外焦里嫩,点了定穴般一动不动,朱明烟眼里划过一丝恶趣味,拽着她走向其一个小摊,上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发簪,都是当下时兴的华贵样式。
朱明烟搜寻一会儿,拿起角落的一只素净的白玉钗,转身就要插在丝桐头上,丝桐向后一仰,躲开。
朱明烟换个方向,丝桐再次避开。
摊主见此,连忙出声缓解尴尬:“许是这位小娘子不喜欢,官人换只钗子吧,这只太过素净,昭京近日时兴艳的,这只绯云钗就很不错。”
朱明烟对着摊主轻轻一笑:“我娘子就喜这素净透亮的,她是害羞。”
娘子……
丝桐嘴角抽搐,朱明烟飞速把玉钗给戴在她发间,她穿着朴素,发髻也简单,别上样式简约的玉钗,反倒增添一丝颜色。
朱明烟轻声道:“果然合适。”
丝桐想拔下,奈何朱明烟立马交了钱,拉着她去往下一处,一气呵成。
丝桐只觉得这只玉钗像是一根铁棒插在发间,连带着她的脸也开始烧。
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难不成想借此来惩戒她?
本以为就此告一段落,未曾想玉钗只是个开始,朱明烟拉着她左逛右逛,不一会儿两人空出的手里就提满了了大大小小的玩意。
“饿了吧。”
朱明烟递给丝桐一块包好的杏花糕。
丝桐梗着脖子。
“没有。”
“真的?瞧你没吃多少,又到中午。杏花糕很甜的,姑娘家不都爱吃甜食么。”
丝桐气不顺,句句不爱听,但因着朱明烟身份,也不好硬怼,只道:“王爷此言差矣,人的口味多样,更何况爱吃便是爱吃,与男女何干?”
朱明烟点点头:”姑娘教训的是,那,真不尝尝?”
适时一声响亮的嚎叫从肚子里传出。
丝桐脸颊一下通红。
朱明烟趁热打铁:“买都买了,要不浪费。”
丝桐:“……”
两人找了路边休憩地坐下吃糕,不远处两名青年看着,其中一个啧啧道:“做女人就是好,不像咱们男的,还得哼哧哼哧自己赚钱。”
另一个笑得猥琐:“她们咋不赚,哼两声就是赚,咱们得花钱让她们哼两声。”
丝桐嚼的牙齿咯咯作响,连带着先前的气一起,她攥起剩大半块的糕,走到那名猥琐青年旁,将糕直接拍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