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姮沉默片刻,目光深邃,她不知少商此举是明哲保身,还是……
“你这是打算大义灭亲?”越妃道。
少商摇了摇头道:“少商相信阿父绝不会做出叛乱之事,既然不曾做过,有何可惧。”
少商心下明了,前方必是出了什么岔子,这才将程始给卷了进去,她那位阿母久经沙场,两位兄长也没少经历练,断不会被眼前的挫折所击垮,纵是下了大狱,也会有翻身之日。
越妃闻言微微颔首,脸上多了几分笑意,看着慈爱了许多,这程少商当真是有几分她年轻时的影子。
越妃与文帝一番商量后,程家满门下狱,因少商乃子晟新妇,顶多算半个程家人,便不予追究。
没过两日,少商窃走宣皇后手令的消息传遍整个宫中,她孤身一人踏上了前往铜牛县的道路。
少商托人传了消息给凌不疑,毕竟单凭她一个人,想查出事情始末,无异于痴人说梦,只待凌不疑平了寿春,便与她一同去铜牛县一探究竟。
少商出了都城,人生地不熟,安全起见,将自己的女娘装扮褪去,打扮成小厮模样,尽量不起眼些,看着还有些许穷酸。
凌不疑收到她的消息,迅速将寿春战事收尾,连夜赶往铜牛县,在来的路上,凌不疑将寿春与铜牛县联系起来,略一思索,便知两件事必有关联。
少商与凌不疑,终是在铜牛县的大牢碰上了面,彼时铜牛县被占领,县令李逢被关在大牢之中,少商本欲待凌不疑到了再做打算,却见有人鬼鬼祟祟,时不我待,少商便趁机溜进了大牢。
后大牢走水,少商趁乱跑了出来,正好撞上了赶来的凌不疑,凌不疑遣人救火,火势虽控制住了,狱中的李逢却没能保住性命。
凌不疑看着少商沾了灰的小脸,忍不住想责怪几句,少商却猛地扑进了他的怀中,责怪便变成了温声细语的安抚。
凌不疑将少商带到暂住的屋内,替她检查有没有受伤,又拿起干净的帕子替她擦拭着脸,一时间屋里满是柔情。
少商将一路上的发生的事情徐徐道来,快说到大牢一事时,少商下意识向门外望去,不知何时有人站在了门口。
凌不疑也注意到了来人,少商与他对视一眼,不提在狱中遇见李逢一事,只道自己刚溜进牢中,便撞上了走水,只好灰溜溜地出来。
门外之人听得差不多了,这才进门。
此人名唤楼犇,与娶了何昭君的楼垚是同族兄弟,凌不疑对他的才华颇为欣赏,只是眼下看来,他还是低估了此人的野心。
楼犇故作镇定,将火灾伤亡人员的名单递给凌不疑,少商则是后退一步,半躲在凌不疑身后,一副少女羞赧的模样,她并不想与这人有过多交谈。
楼犇走后,少商才将牢内所见所闻说出,若说当时她对这楼犇起了三分疑心,那现在便有了七八分。
那李逢在牢中可谓处变不惊,自信楼犇会劝降占领了铜牛县的马荣,后大牢失火,李逢面色大变,骂声不断,少商清晰听见“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之类的话,其间种种,不难想明,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还不能直接将楼犇擒了去。
但是既已有了线索,只需留心观察便是,少商与凌不疑一番追踪下,将线索寻到了三十里外的驿亭。
驿亭边埋葬着许多人的尸骨,其中便有所谓带着程始一同谋反的颜忠。
尸首一具具辨认,其中有颜忠的家眷,也有跟随程始一同前往铜牛县的护卫。
少商极为冷静地从一具具尸首旁走过,面色却是少有的严肃,若她真在其中找到了程始,这对程家那些人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或许这比真的要了他们满门性命还难以接受。
凌不疑面露不忍,却见少商走完一圈后松了口气。
“阿父不在此处,至少还有活着的可能。”少商说完这句话,附身朝着地上的人拜了拜,命人好好安葬。
少商与凌不疑二人虽是发现了颜忠等人的下落,却仍无法将楼犇治罪,此时文帝的诏令下达,命楼犇回京受任,于是一行人启程回京。
猎人捕获猎物,往往需要极佳的耐心,若是不能一击即中,便会打草惊蛇,少商与凌不疑都是极有耐心之人,而文帝对楼犇的任命,又未必不是一道催命符。
楼犇回京后,入朝为官,深得文帝重用,一朝成为了都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人在得意之时,最容易露出马脚,而在最得意之时,从高处跌落,必是致命的打击。
楼犇才华横溢、雄心壮志,不甘屈居人下,但楼太傅为了一己私利,致使他怀才不遇,一直未见伯乐,是以铤而走险,用他人的清白与性命来换取功名。
楼家为楼犇举办宴席,款待宾客,平时瞧不上他的人,纷纷卑躬屈膝,只可惜这一时的出人头地,终究是镜花水月,凌不疑率领黑甲卫出现在宴会上,指控楼犇串通彭坤大将马荣,诱骗铜牛县令颜忠将精铜与家人托付,然后尽数屠戮。
楼犇抵死不认,奈何凌不疑找到了他写给颜忠的书函,字迹确认是楼犇无疑,物证在此,终是抵赖不得。
“程四娘子,你可想知道你阿父在何处?”楼犇怨天尤人一番后,突然看向少商说道。
少商沉默不语。
“程四娘子若想知道,且随我到偏厅来。”楼犇的眼神很是奇怪,竞透露出几分希冀。
少商终是点了点头,看了凌不疑一眼,示意他安心,便跟着楼犇而去。
二人到了偏厅,其余人皆是侯在门外,楼犇将山河堪舆图赠予少商,少商并不接过。
少商叹息一声,似是比将要入狱的楼犇还要愁苦。
“先生可知,您夫人已有了身孕?”少商摸着偏厅里挂着的佩剑道。
楼犇闻言一愣,表情颇为复杂,寻死之心动摇了一刻,却又渐渐坚定起来。
“听闻尊夫人在楼家深受排挤,先生您倒是轻松,一了百了,想来她将来的日子可是难过了。”少商将剑拔出,右手轻轻挽了个剑花。
“不过想来,尊夫人怕是活不到将来。”少商反手将剑递给了楼犇。
楼犇双眼微眯,厅内只有他们两人,她竟然敢出言威胁他。
少商瞧他一眼,知他想岔了,嘲讽道:“先生莫非不知夫人对你用情至深?你今朝若是去了,明日尊夫人不是一条白绫将自己挂起,便是寻个什么地方投湖去了。”
王延姬此人性情温和,往日对少商多有照拂,这次权当她一时动了不忍之心,这楼犇该杀,可王延姬及其腹中子却不该死。
“你与我进来,便是为了说这些?”楼犇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程少商一般,她掩饰的太好,平日里像极了寻常女娘。
少商将剑放进他的手里,转过身对他道:“阿父我已找到,现下我要出去了,子晟还在等我,在此处待太久,他会担心的。不过在我走出这扇门之前,你依然可以选择挟持我,然后当众自刎,但是我更希望你可以与你的夫人有个交代,妥善安置好她,再去保全你所谓的最后的体面。”
少商说完,不紧不慢地向门口走去,楼犇则是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待少商的背影消失,他闭着眼叹了口气,随后将剑重新插进剑鞘之中……
程家的人从牢狱中放了出来,程始则是在铜矿里被找到的,一家人又回到了程府,经此一难,几人的关系倒是更加融洽了,甚至连萧元漪与程老太之间的婆媳矛盾也一朝化解,而万萋萋也自个儿将自个儿许给了程颂。
莲房同少商说着程府的事,后者只是微笑听着,于她而言,程府的人得以保全,她也算对得起曾经的程少商了。
说起莲房,她与少商已许久未见上一面,宫规森严,往往只有凌不疑带少商出宫游玩时,少商路过药铺,才会与莲房谈上几句。少商曾问过她,是否要回程府,可见过广阔天地的人,又怎会还想回那四四方方的院落,莲房愿终身留在药铺,照看铺子,学着治病救人。
少商与莲房见过后,便随凌不疑带着杏仁糕去了杏花别院,少商每替霍君华把一次脉,心里便沉重一分,霍君华有时虽是装疯卖傻,可身体确是真的亏虚,看似精神抖擞,实则油尽灯枯,她的生死,或许就在一瞬之间。
少商将单独相处的机会留给凌不疑,自己随心悦霍君华数十年的崔佑出了门,崔佑讲起霍君华的过往。
霍君华是早产出生,自幼孱弱,后生下凌不疑,遭逢生死大难,是以身体亏虚。
崔佑又讲起霍将军的幼子霍无伤,少商静静听着,心中的念头却愈发笃定,凌不疑就是霍无伤。
第二日清早,王姈跌跌撞撞跑进长秋宫,恳请少商让凌不疑放过她的夫君彭坤,原是昨日夜里凌不疑将彭坤掳去了北军狱。
少商看着她,想起初见时,王姈娇纵高傲,如今却为了彭坤,甘愿来求她,求这么一个曾经她厌恶至极的女娘。
王姈见少商不为所动,心灰意冷,不再哀求半分,擦干眼泪道:“程少商,凌不疑并非是一个可靠的郎君,他才是最深不可测、心思可怖之人。”
王姈的语气隐约带着告诫,她分明是一直瞧不上程少商的,可是不知为何,她不愿再看见一个女娘如她一般凋零,从此无枝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