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邵前一刻还怒气冲霄,转眼就被狠狠噎过,眼神变得闪烁起来。良久,才努力想为自己找补:“他、他既是个画匠,在西市摆摊儿不是很正常么?!”
“西市只是集中,但各坊内零散的画摊也有不少。”宁松晚好整以暇的度量着潘邵,“他并未自报家门,潘公子何以笃定啊?”
潘邵还想继续狡辩,却被一声惊堂木吓得心魂俱震,畏怯的抬头看向堂案后。文卿安神容肃穆,语调铿锵:“潘邵,你若现在认罪,尚有轻判可能,若再强词夺理,依《大梁律疏》讹诈百两以上者,可判黥面流奴!”
潘邵以往恃势骄恣,如今公堂上变了天,自己的话又被抓了漏洞,不禁心虚起来,心防渐渐溃塌。衡量一番利弊后,终是伏首于地:“草民认罪……求大人轻判,准草民以钱银听赎!”
他恳切卑微的叩头乞求,堂案后的人却目光冷厉,似今日非得办成个铁案才肯罢休。
这时宁松晚却开了口:“大人,丘山斋的画作被此人损毁了不少,若潘家当真愿照市价赔偿,民女愿息事宁人。”
她来时路上便已细细算过这笔账了,让潘邵去坐牢固然解气,可依本朝律疏打而不罚,罚而不打,潘邵坐牢意味着丘山斋的损失无可弥补。比起一口气来,还是黄白之物更为实惠,再说名作孤品本就没有规范的市价,想定多少全凭她高兴。
潘家不缺钱,潘邵出来讹诈无非是嫌爹娘管束他,给的花用不够日日醉睡在春风楼,千金一掷。但事情闹到了官府里来,潘家自然愿意花钱消灾。
等这场闹剧过去,想来丘山斋就算关店三年,也不缺花用了。
对于宁松晚的这个选择,文卿安略觉失望,毕竟在他看来这世上没什么比气节更重要,实不该为了一点利益就轻饶了这起子无赖。不过说到底这是崔家的事。
“既如此,你尽快将损失价簿呈上来,本官自会通知潘家。待赔付完毕此案便算了结,在此之前先将潘邵收押,并行完余下棍杖。”
潘邵前面还听得满心欢喜,最后一句时屁股骤然一紧,痛意再次爆炸开来!
宁松晚带领丘山斋众人叩头谢恩,低头间唇角溢出浅浅笑意。隔着堂案文卿安精准捕捉到这一抹笑,绷紧的唇角渐渐舒展,宛若春风化开冰河。
而后便是一声惊堂木,退堂。
出了府衙,宁松晚见四下并无人,悄声向祝青臣求证:“那幅赝品真是你画的?潘邵也确实是找你买的画?”
她找上祝青臣时,只是想让他陪自己演一出戏,这些年的经验早就让她明白一个道理,对付坏人要比坏人更坏,遇上骗子要比骗子还会骗,方能不被人欺。
可当她看到祝青臣摹完的那幅画后,就猜到自己可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后来祝青臣又凿凿有据的说出买画细节,更是让她笃定了这个猜测。
祝青臣颔首,“那日潘邵来找我定画,我开价二两,他却给了十两,要我认真仔细画,须与真迹分毫不差。当时我便起疑,却存了侥幸之心,直至今日你找来,我才知那幅画闯了祸……”
他紧锁的眉间杂糅着深深的愧疚:“既是我自己埋下的祸患,理应自己来纠正。”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那锭银子,双手捧向前:“姑娘这五十两白银,在下不敢受。”
宁松晚释然一笑,将他的手推回,带着几分惜才之心道:“坦白说,你仿得足有九成九像,莫说外行人,就是内行人也需细判才能瞧出猫腻。有如此才华,却只靠临摹赝品为生,岂不屈才?”
祝青臣叹了口气,似有许多不便言说的无奈,“姑娘之言,如当头棒喝,青臣定会认真思量。”而后深深作了一揖,转身离开。
宁松晚望着汇入人流逐渐难辨的身影,耳边传来阿照的催促:“姑娘,咱们也回去吧?”
她瞧了眼驱至身前的马车,又回头瞧了眼门里,一个衙役正急步往这边跑来。
宁松晚云淡风轻一笑:“只怕还走不得。”
果然那衙役停在了她身前,堆着笑脸客气道:“宁姑娘,大人说关于案情还有几句话要交待,请您去书房一见。”
文卿安的书房桌椅俨然,入目简素。长案上整齐堆叠着案牍法贴,几件算不得贵重的茗碗瓶花因摆置得当,倒也平添了几分雅趣。
宁松晚进屋时文卿安尚未回来,衙役退下,她兀自走到书案前,从白瓷花口瓶里择了一枝桃花,削葱似的五指闲闲拆着花瓣:“一,二,三……”
身后脚步声传来,跟着一下轻轻的闭门声,宁松晚停了手下动作,笑嗔道:“再不来,我都要将你的花瓶薅秃了。”
文卿安轻笑出声:“我去给你找了几样东西,耽搁了。”
男子清越的声音从背后漾至耳畔,宁松晚转身便撞进一双秋波欲横的清眸里,那股熟稔的温和感瞬间回来,他已不是先前堂上的文大人,而是她青梅竹马的文哥哥。
她羽睫微垂,目光落在文卿安手里的两支细瓷瓶上,淡淡药味儿萦绕上鼻尖,“这是……”
“刚刚你在堂下跪了两个多时辰,这会儿兴许麻木了,可到了晚上膝膑处必会疼痛难忍。”说着他将药油递过去,眼光微落,声线勾缠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你我尚未成亲,我不便帮你上药,回去记得叫乐心给你上了,阿照那丫头有些没轻没重的。”
光瀑被轩窗上的碧纱细细筛了一遍,温柔的打在小娘子纤妍洁白的脸上,剪剪轻风撩动着铜铃,她在一阵清脆的声响中笑开,应了声“好”,接过那两瓶药油,复又歪头挑着眉,俏皮的问:“刚刚被我跪,可觉得意?”
“罪过罪过……”文卿安忙朝着宁松晚长长一揖,似要还回那些不敢消受的礼。宁松晚觉得有趣,佯嗔不语,想看他下一步还要如何哄自己。谁知文卿安竟一掠袍摆,作势就要跪下去!
“文哥哥我只是逗你玩儿的!”宁松晚一边出手阻止,一边急切解释。
可文卿安并非是要跪她,只是轻蹲下身,拿着两个巴掌大的袋子,轻轻贴覆在了她的膝头。很快便有一阵冰凉感浸入肌理,让宁松晚原本有些灼热肿胀的膝头舒服了许多。
“可有好些?”文卿安仰脸看向她,眼中秋水湛湛,溢着疼惜。
宁松晚点点头,惊奇的问:“是冰?可这春日里哪来的冰?”
“向冰井务借的。”
宁松晚不禁蹙眉,望京虽有冰井务的分支,可来回一趟也需个把时辰,看来从自己到堂受审时,他就已悄悄遣人去准备这些了。
文卿安将她扶到罗汉榻上,又将榻案移开,让她双腿得已伸展开来。自己则坐在她的膝侧,继续为她冰敷。
“伯母的身子可要紧?”他语调低沉,带着几分担忧。
崔琼这一场病纯是被气出来的,为免外人再看崔家笑话,便封锁了消息。方才宁松晚不过在堂上随口一提,他便上了心,宁松晚暗暗欣慰他的有心。
“没什么大碍,大夫说再吃几副药就好了。”
文卿安点点头,崔家那些糟心事他也都知晓,可一个是宁松晚的父亲,一个是宁松晚的母亲,他又能说什么呢。就在两人都沉默之际,一阵“咕咕”声打破了寂静,文卿安颇觉意外的看着宁松晚。
宁松晚捂着肚子,满脸窘色:“我……我今日早起便去给母亲喂药,之后又惩戒了隔壁的丫鬟,得知丘山斋出事后,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所以你到现在还未用朝食?”文卿安哪有揶揄的心思,只余心疼,起身便去给宁松晚寻吃的。
他平素没有在书房准备杂嚼小食的习惯,赶巧今早有人送来一提鲜果,忙摆到榻案上:“晚晚,你先将就着用一些。”
宁松晚虽有几分微窘,更多的却是甜蜜,伸手揭开盖子的瞬间,面上笑意蓦地一僵。
“这是……红莓?文哥哥哪里来的?”
文卿安看着她骤变的脸色,不禁狐疑:“难道有什么不对?这是一个苦主送来的。”
“这东西除了宫里的贵人,也就只有那些挥金如土的巨贾才吃得起,文哥哥这是给人办了多大的案子,竟收到这么贵重的答谢?”
文卿安不可置信的看着那盒果子,迟疑道:“那人应是才来望京不久,两日前被蟊贼扒了钱袋子,正巧被我出行时遇上,便让衙役帮她追回。”
宁松晚讽笑道:“只是个钱袋子,里面难道装了金山银山?”
文卿安怔然又无辜的看着她。
宁松晚阖上眼吁出一口气来,也知此事怪不得文卿安,只接着问:“那苦主可是个碧玉年华的小娘子,瞧着清丽温婉,说一口杂糅南地风韵的官话?”
“晚晚你怎会知这些?难道……”文卿安满目惊骇,后知后觉自己入了有心人的局。
宁松晚将脸别开,话音里流泄出一丝倦躁:“文哥哥不必担心,此人的设计与你仕途无关,是冲着我来的。”
“那到底是谁?”
“柳氏的女儿,宁芷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