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经了片刻休息后的沈寡妇已然镇定下来,开口时极有条理:“今儿一早潘家二公子就拿着一幅画进了丘山斋,说是不久前买的,找了行家品鉴被鉴为赝品。他叫手下堵着丘山斋的大门吵闹,赶走了楼内的客人,还从墙上撕扯下许多画来,叫嚣反正丘山斋里的画作都是假的,挂着也是欺客!”
“潘家二公子,潘邵?”
“正是此人!”
宁松晚略吸了口凉气,潘家乃望京城首富,潘邵更是市井间谈之色变的恶少。素日里张狂惯了,欺负了人,苦主大多忍气吞声,赔钱了事。偶有强硬的去告官,亦是无用,最后赔了银子还得挨板子,盖因上一任望京县令就是潘家人。
如今的潘家虽依旧不好惹,但好在望京城易了主,潘家也不能只手遮天了。
缓了片刻,宁松晚问: “张老先生可验过那画?”
“自是验了,确为赝品,想也知道定是那潘邵将真迹调了包!”沈寡妇愤愤不平道:“张老先生被他们气得险些背过气儿去,可连去医馆请个大夫他们都不准,就这么把着门谁也不许进出,定要赔了银子才肯罢休!”
“可有报官?”
沈寡妇忙点头:“我来找你前先去了趟府衙,将事情说明白,确认衙子们往那边去了,这才赶过来报信儿!”
“那沈娘子可知潘邵买的是哪一幅画?”
“我隔着窗往里瞧,有些话听不分明,并不知是哪一幅。”
“那可曾记住任何细节?”
沈寡妇认真回想了下,“那画轴好像是犀牛角的,裱画的锦菱上画着山丹和牡丹。”
“犀牛角?”宁松晚蹙了蹙眉,“犀牛角湿气重,拿来褾轴会招虫蛀,丘山斋里没有用它作轴头的。颜色相近的应是紫檀,紫檀轴头,倒仙牡丹锦……”
宁松晚双目微阖间,已将丘山斋近几月售出的画作褾轴在脑中走马灯般过了一遍,很快就捕捉到其中一幅,眼中精芒闪现:“是前朝大家高仰之的《春山猎游图》!”
见宁松晚猜出来,沈寡妇也跟着高兴,“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宁松晚唇角淡出一抹诡秘的笑,撩起幢帷:“先去一趟西市。”
马夫得令,立即拨转马头,改道往西行去。
望京城有两大市场,东市商品精良,遍布古董真迹,服务的是权官达贵。西市则要亲民一些,优劣参半,还有许多专门卖赝品的摊子。
宁松晚将车停在一处不起眼的拐角,令人逐一去问,凡是摹过《春山猎游图》的画匠都请过来。
一盏茶后,阿照带回来三个画匠,一个老者,一个中年,还有个瞧着比宁松晚长不了几岁的书生。
就在沈寡妇以为宁松晚是打算盘问蛛丝马迹时,宁松晚却语出惊人:“你们三个谁想赚大钱,不畏坐牢的那种。”
话音落处,一枚亮灿灿的银锭子已摆在三人面前,瞧着足有五十两之多!
三人先是一愣,继而各自思量一番。老者率先道:“老夫都这把年纪了,哪能受得了牢中的阴湿和酷吏的盘问?银子给得再多没命花也是白搭……”
宁松晚给乐心递了个眼色,乐心将二两碎银塞给老者,然后笑咪咪问:“老人家可还记得方才我家姑娘说了什么?”
老者阅历深广,哪里不懂这是拿钱封口的意思,当即装起了糊涂:“你说什么?老头子我耳聋听不见,什么都没听见。”
目送老者走后,宁松晚将目光落向那位思量良久的中年,“你呢?”
中年长叹一声,不甘又无奈道:“我上有老下有小,若为了这锭银子去坐牢,只怕等出来时妻已改嫁儿子也认了他人作父,请恕在下不能相帮。”
宁松晚表示理解的点点头,乐心将封口的银子送上,那中年感恩戴德,信誓旦旦绝不将今日事说予任何人。
最后只剩下那个头戴飘飘巾,一身书卷气的清隽书生。明明最不像贪财重利之人,却不等宁松晚问,就主动道:“我愿帮你!我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只要你能保我不死不残。”
宁松晚略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爽快道:“上车吧。”
往丘山斋去的路上,宁松晚先问了书生的名字,得知叫祝青臣,而后未多作寒暄,直接言明了此次任务。
祝青臣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拧眉望着宁松晚:“所以,姑娘是要在下冒充那幅赝品的画匠,并当堂将《春山猎游图》画出来以为佐证?”
宁松晚淡笑着点点头:“你可能做到?”
祝青臣迟疑片刻,郑重点下头去:“能。”
马车放缓速度停了下来,马夫回头禀道:“姑娘,丘山斋内已没人了。”
宁松晚撩帘向画斋看去,她自是料到这时所有人应已被带至衙门,过来看一眼不过是想确定一下损失的数额。
看到满地狼藉和光秃秃的四壁,一抹笑容从宁松晚的唇边淡出,而后落下帷帐语调轻快道:“去府衙吧。”
沈寡妇皱眉看着她:“宁姑娘,您就不气不怕么?”
宁松晚笑着反问:“气什么?丘山斋本就以卖画为生,有人一日内买下我所有的画,这不是财神爷大主顾么? ”
……
公堂之上,手持杀威棒的衙役肃立在两侧,“公明廉威”的金字大匾下,身着青袍头戴乌纱的望京县令文卿安堪堪落坐。
他扫了眼堂下跪着的十数人,正欲开口问明案情,就有人先耐不住性子抢言道:“丘山斋挂羊头卖狗肉,拿一文不值的赝品冒充前朝大家真迹,骗取老子钱财,请大人严惩!”
话音刚落,一声惊堂木响起,潘邵周身一栗,惶恐地望向堂案后的人。
文卿安秀骨清相,气质儒雅,端得是一副好脾性,可当他双目微微一觑,眉眼里便蓄了威,接着就让潘邵知道了什么叫官威难犯:“咆哮公堂,臀杖二十。”
在潘邵不敢置信的目光下,他被两名衙役架到了春凳上,褪了裤子,水火棍一下接一下的落下,股间剧痛顿时席卷全身,四肢百骸俱觉撕裂!
宁松晚带着祝青臣才进府衙大门,就听见杀猪一般的哀嚎声传出。祝青臣打了个寒颤,她安抚道:“别怕,只要照我的话说,断不会遭受这些。”
祝青臣脸本就生得白嫩,这下复又白了几度,艰难咽了咽,朝宁松晚点点头,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
丘山斋既是被告,东家理应到堂受审,衙役直接将两人带到了堂前。文卿安一展眼看到宁松晚,郁冷的目光微微一滞。
宁松晚低垂着眉眼,饶是如此,还是不经意瞥见了一片白花花的东西,棍子敲在上面仿佛很有弹性。这时就听堂上高处压下一道冷沉的声音:“暂停行刑。”
两个衙役立即收了手,将潘邵的裤子提上,扔下春凳。潘邵痛嘶着挣扎爬起,规规矩矩重新跪好。
宁松晚迫使自己忘记先前那个画面,如其它人一样跪了下来:“民女宁松晚,乃丘山斋店东崔琼之女,盖因家母病笃无法下榻,特命民女前来应讯,还望大人准允。”
“准。”
“潘邵状告你们丘山斋拿赝品冒充真迹售卖,你可认罪?”堂案后传出的声音虽然依旧透着法不容情的冰冷,但较之对旁人,已是少了几分严厉。
“民女不认。”宁松晚声量不高,却答得坚定:“潘公子五日前来丘山斋买的确是前朝大家高仰之的真迹,但今早却拿着赝品来讹诈,并损毁斋内名画无数,败坏丘山斋名声,还请大人为民女主持公道。”
一旁潘邵气得咬牙,一句“放屁”险些就要爆出口,但想到先前被杖责的噩梦,瞬间找回几分理智,生生憋住。
文卿安接着问:“你所言这些,可有凭据?”
宁松晚侧转过头,看向祝青臣:“大人,此人正是为潘邵临摹那幅赝品的画匠,可为人证。至于物证,若他当堂能将《春山猎游图》再摹一遍,鉴为同一人之手,是否可为物证?”
文卿安点头认可,对身后人吩咐两句,很快便取来笔墨纸砚供祝青臣当堂作画。
祝青臣属实极有天赋,甚至无需比照真迹,便可凭记忆挥毫落纸。待一个时辰后他吹干墨迹,将新作好的《春山猎游图》举在众人面前,与潘邵的那幅赝品比照时,连宁松晚都看傻了眼。
她本意只要祝青臣能临摹出个七八成,便可过关,毕竟当堂作画难免紧张,理应容情。再说就是高仰之本人来了,也不能保证再画一幅就与原作一致无二。可祝青臣居然画得丝毫不差,如出一辙!
经行会行头当堂鉴定后,断为两幅赝品出自同一人之手,如此祝青臣的话便有了可信度。
祝青臣抬袖拭了拭额角的汗,恭敬陈禀:“大人,那幅赝品的确是四日前,潘公子亲自来找草民买的。
文卿安目光瞥向潘邵:“你可认?”
被问到头上,潘邵才敢应话:“绝无此事啊大人!草民压根儿没见过这个画匠,他定是拿了丘山斋的好处,信口开河!”
文卿安目光又落回祝青臣身上,祝青臣明白这是让他二人对质,直接道:“潘公子,无论是您这张脸还是这副嗓音,草民都记忆深刻,绝不会认错的,四日前就是您来找小人买的画。”
“四日前我明明在春风楼里喝花酒,哪有功夫找你买什么破画!”
“您当时的确满身酒气,应是刚从春风楼里出来,顺路来了小人的画摊。”
“放屁!春风楼和西市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我顺得哪门子路?!”
话音落处,满堂静寂,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向潘邵。随着宁松晚的一声轻笑,平静空气陡然划开一道口子:“潘公子不是不认得他么,怎知人在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