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角门处此时挤满了人。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无论是古是今。不管府里的小厮还是丫鬟,不管年老年少,都垫着脚尖在看热闹。
江挽春戴着自己的幕篱,安静地坐在马车上品茶。晴雯坐在一边嗑瓜子,英莲用着一块她极喜欢的莲花酥,是不是透过车窗往外瞅一眼。
被捆起来的妇人和金二被丢在地上,形容无比狼狈。泥泞污秽沾在金二脸上,肮脏丑陋,再不是他“英雄救美”时的神气模样。
金二是金家人,金家在府里也伺候了好几辈的主子,算是有几分颜面的。贾母身边的鸳鸯便姓金,只不过和金二一家的关系不算近。
此刻金二被捆成这样,半分脸面都没剩下,众人瞧着都稀奇,议论声嗡嗡不止。
金二只恨不得立刻死过去。
江挽春眼看着人越聚越多,有人甚至认出了和金二一起被捆的妇人,拍着大腿道:“这不是周济家那口子吗!”
江挽春看了一眼芍药,芍药心领神会,抓了顶帷帽一戴,下去找说话的人了。
过了一会儿,芍药重新爬上马车对江挽春道:“姐儿,这周济是府里的下人,进府时间不长,也算不得体面。平日里一门心思往上钻营,人品不怎么好。他娶的这个老婆和他一个心思,处处逢迎巴结,找门路想往主子身边走,只是没人理会她。”
晴雯嗑完一颗瓜子,把瓜子皮急急往江挽春专设的车内垃圾桶一丢,发表自己的意见。“金家跟脚深,比周家强!肯定是这金二给周家的许诺了什么好处,要么是银子,要么是肥差,让她唱一场双簧戏算计咱们姐儿!”
英莲咽下嘴里甜蜜的莲花酥,脸颊鼓鼓地含糊道:“他们心思太坏了,会遭报应的……”
江挽春笑了笑,“不错,做人心思不能太恶,这报应不是已经来了?”
她前世曾经火过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她这不就来给这些人报应了?
丢在门口被人围观狼狈模样就羞愤欲死了吗?这才只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
晴雯继续嗑瓜子,看着狼狈的金二二人,眼里带笑很快乐。“你们说老爷……我是说赖总管,他会不会把这混账东西打死?”
车内还有焦大姐等人,晴雯习惯了叫赖大老爷的,出了口才想起在贾家家仆的习惯里,老爷是贾赦和贾政。
之前被妇人撕了衣衫的婢女穿着临时借来的衣服,一路上一直缩着不说话,这时候终于忍不住跟了一句。“一定会!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不狠狠教训一番简直枉为人父!”
芍药不这么乐观。“到底是自家妹妹的孩子,自己的亲外甥。”
芍药叹了一口气,“说不定赖……总管,心里头都不想认他,不想相信今天这样的荒唐事竟然真的发生过!”
晴雯噗嗤一笑,“说不定干脆就说没这个外甥,直接不来了!”
众人正说着,一名美貌妇人慌慌张张地从贾府里跑出来,她头上顶着歪歪斜斜的帷帽,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见到金二,哭喊一声软倒在了地上,声音满含惨痛之意。
金二忍不住流泪,喊了一声娘。
那妇人软了的腿好像就又有了力气,爬到金二身边,儿啊肉啊地叫着,伸手想为他松绑。
江挽春对焦大姐道:“劳烦焦家姐姐下去拦一拦,免得她将人放走了。”
这不是个好活儿,能把金家人得罪死。
焦大姐得到的命令只是保护江挽春出门看店期间的安全,这会儿车已经到了贾家门前,不是在外头了,她大可以想法推脱了这活。只是焦大姐想到自己之前为了保护小姐妹犯下的错漏,十分心虚,江挽春让她做什么,她一点都不好意思拒绝。
说让制止金二他娘,焦大姐就真去制止了。拎着金二他娘的后脖领把人扔出三米远,不让对方靠近金二。
金二他娘少不得一番怒骂,把焦大姐骂的狗血淋头,嘴里下三路的话没少往焦大姐这未婚女孩头上招呼,半分也没留情。
闹得这里的动静越发大了起来,宁荣街上的人都跑来围观。
金二只恨不得把头栽到泥里再也不抬起来,羞耻感灼烧着他,他看着江挽春待着的马车,不理解她为什么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安之若素。难道她不觉得丢脸?不觉得今天发生的事不能宣之于口?不觉得这样的丑事不能外扬?
金二实在想不通,甚至觉得江挽春可能是个疯子。
江挽春不知道他脑海里转动着的念头,不然可能会回答他一下:谢邀,人在马车,没有压力。上回跑去工部门口的时候,动静比这还大呢,不信可以问贾政。
曾经的当事人贾政此刻被堵在了家门口不远处。
他从工部衙门回来,忙碌一天,疲劳昏热,只想多吃两口用井水冰过的水果,再用上一碗赵姨娘亲手给他煮的绿豆汤。那绿豆汤里的绿豆熬的绵绵软软,舌尖轻轻一碾,就散做沙状。
他一回想,就觉得车厢里更加昏热难捱,只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回家去。
偏偏马车一停,却是在离家门不到百米的地方堵的进退不得了。
贾政第一个念头是想弃车步行回家,第二个念头才是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人群挤在一起的场景,他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贾政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冥冥中的灵性疯狂示警……
贾政打发了身边小厮去问,小厮下去仔细一看,才发现角门门口不止是荣国府里头的人在,宁国府的……乃至宁荣街上的无关人等都围过来了!
小厮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围观人也说不清楚,只说似乎是得罪了赖家那位刚寻回来的小姐。具体怎么得罪的,却还没人知道。
只是大家都笃定一定是极为过分的事,不然金二不至于被五花大绑,焦大姐也不会这么向着赖家姐儿。
小厮正打探着,这会儿功夫赖大终于从府里出来了,脸色青黑一片,很不好看。
金二的娘见了赖大,仿佛见了救世主,一把拽住赖大的胳膊,哭道:“大哥,你救救我儿。他若做错了什么,被打几下、骂几句,我都认了!可这是做什么?你家大姐把他这样丢在荣国府门口,叫他以后如何抬得起头做人?”
赖大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你,你真的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金二的母亲茫然一片,看了眼一直挨骂,却从没出声说清过原因的焦大姐。“他小孩子家家的,能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赖大看向金二,恨不得踹死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外甥。“你这孽障,还不把自己做了什么告诉你母亲!”
金二瑟缩了一下,不肯正面回答,只嗫嚅道:“舅舅……”
赖大大怒,“别喊我舅舅!你不敢说,我替你说!”
“你为了自己的一点子贪心,伙同这贱人一起设计陷害你妹妹,指望从她手里骗银子花!”
赖大说着,到底还是避重就轻地躲开了金二有意设计江挽春,想骗取她真心一事。
更不敢提及随行婢女被扯碎的衣服。
若是挽春没有躲掉,被撕碎了衣服……
赖大想一想就觉得头晕眼花,大祸临头。
金二的娘先是一愣,随即蹲下身,猛地扇了金二一巴掌。“你,你这孩子!你怎么能这么糊涂?那是你表妹啊!你短了银子使跟娘说就是,怎么能算计到你表妹头上?”
又哀戚对赖大道:“都是一家子的骨肉,就……”
赖大姐沉默了太久,这时实在忍不住,面向金二,怒道:“你还叫那妇人做了什么?非得我……非得我讲出来吗?!”
她的脸涨红,到此刻却仍不敢将衣服的事说出来,只敢拿话逼问金二。
赖大拱手对赖大姐行礼,“这事是我外甥做差了,我绝没有忘,只是不好在这里讲出来和这小子计较。”
贾政身边的小厮待在人群里,看赖大竟然对焦大姐行礼心里一惊,觉得金二做下的事非同小可。不然如何能逼得赖大给一个小姑娘行礼道歉?
赖大姐生受了赖大一礼,一时之间也挑不出礼来。赖大都如此了……何况那事也实在不好再大庭广众下说出口。
于她和赖家姐儿只是有些丢脸,对于衣服真被扯坏的同伴来说……那可真如灭顶之灾了!
金二的娘看到兄弟竟然对焦大姐,也惊的非同小可,狠狠瞪一眼金二,到底心疼儿子,没舍得苛责一句,为他说话道:“他年纪小,做事糊涂,咱们好好说,叫他知道错了就是。这绳子先给他解开,不要再让他在外头丢……”
“闭嘴!”赖大喝断了妹妹说话,看着焦大姐本来已缓和却又渐渐难看起来的脸色,只想把妹妹的脑袋掰开,将里面的蠢筋扯出来揪断才好!
金二的母亲被吓了一跳,嗫嚅道:“大哥……”
赖大按住纠结的眉头,只想叹气。
贾政的小厮看问不出什么情况了,赖大那边也说不出什么更有用的信息了,转回去把得知的信息禀报了贾政。
贾政听完了,也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心想母亲才刚给了挽丫头一点东西,赖家那边的人就盯着要害了她,将人托付给赖家……实在是他那大哥做的极错的一个决定!
而且这样钱财上的坑害都成了明面上的,能说出来的东西,那私底下……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事?
有什么事,焦大姐不敢在大庭广众前说?
挽丫头上一次在工部门口,孤注一掷闹着要见他,是因为身受重伤命悬一线,这次在角门前闹,又是受了多么大的委屈?
心里越发沉重起来,被堵在门外的憋屈和被人看了笑话的怒火都烧起来,对着赖大和赖家人烧了过去。
当下弃车步行,往前走到了角门边。路人认出他是荣禧堂主人,纷纷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贾政到了角门门口,瞥了一眼赖大:“看来外甥还是要比女儿重要些。”
赖大的汗一下就下来了。
贾政转而嘱咐身边心腹小厮,“别让他们在门口现眼,我国公府的名誉都为这起子小人丢光了!找个人,把他关到马棚里去!”
赖大看着自己的外甥,艰难开口。“何必再让他脏了府里的清净地,只管找个人牙来,把他远远发卖了就是。”
金二的娘不可置信地看着赖大,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居然这么心狠。
马车里的江挽春却明白,赖大这不是心狠,是心软。
此时贾政若愿意发卖了金二,对金二来说反而是好事。把金二扣在府中,反而是他的劫难。
为什么?
因为金二有可能到外面乱说,所以不能卖他。可是在金二所有家人都在荣国府的情况下,他凭什么敢乱说?
除非他在荣国府的家人,也要跟着一起遭殃,他会变得没有后顾之忧。
贾政这回是真的准备对赖家一干人等下手了。
贾政轻描淡写道:“等问完详细的经过,我这里自有计较。”
赖大颓然低头。
金二的娘见儿子要被拖走,不顾什么脸面不脸面,嚎哭一声,几步抢到江挽春车前,手扒在车辕上。“挽春丫头,你不能不管你表哥啊!”
晴雯暴喝道:“闭上你的臭嘴!”
闺名不可宣诸于外,却被金二的娘喊的所有人都听见,这对江挽春的闺誉是一种极大的打击。
晴雯扑出去,恨不得生撕了对方。
江挽春这时终于从车厢里出来,带着幕篱,看不清脸。所以众人看不到她毫无波澜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带着哽咽的声音。
“父亲。”江挽春喊了自己名义上的父亲赖大,“所以这真是我表哥?”
赖大艰难道:“他,他是。”
他倒是想不认,可这确实是他的外甥,他又如何能不承认?
江挽春惨笑道:“既然真是父亲的外甥……只要父亲一句话,他坑骗我八百两、想诬陷我入狱、伤害我身边丫鬟的事,包括姑母叫破我闺名的事,我都可以不追究了。”
“只是……请父亲将我和珏哥儿一同分出去。从此以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