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固然有失踪的办法。
头一个办法就是报官。
严未迟坠着嘴角,眉宇沉寂,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报官容易,可他们非亲非故的,拿什么报官?若真是失踪,第一时间跑去报官的,不该是虞佑君吗?
叶鹿芩关心则乱,没有想那么深。严未迟即刻叫来丁卯,要他偷偷去趟书院,再叫他想办法寻葵未。
傍晚时丁卯带着葵未回来,说虞佑君这些天一直正常读书,没见任何异样。
严未迟点着桌面,下巴努努葵未:“姑娘是真病了?”
葵未点头,摸了摸自己额头:“发烧。”
严未迟一怔,想起那天晚上在河边放羊皮水灯,莫不是那会着了凉?
“可好些了没有?”
葵未摇头,支离破碎地回答:“……在,屋里。不出来……见,见不到。”
“琼枝呢?你没问琼枝?”
“琼枝……不见了。”
“不见了?”叶鹿芩跳起来,“她是南珠的贴身婢女,她怎么会不见?”
葵未皱着眉摇头。
当初主子叫她跟着姑娘的时候,说的是要她保护姑娘,最好寸步不离,可没说还要盯着琼枝。这丫鬟不见了,左不过是做错了事在哪里受罚,或者直接发卖了,她哪儿知道呀!
叶鹿芩开始在屋里来回转,急得语无伦次:“不对不对……琼枝打小就伺候南珠了,犯再大的错南珠都不可能把她卖掉,她舍不得的。迟舅舅,南珠一定出事了!”
说着,她恍然想起当时跟虞南珠和好的时候,虞南珠说的那番话。
她整个人一激灵,抓住严未迟的胳膊道:“定是她那个大哥又逼她嫁给谁!”
严未迟眼皮一跳,抿唇沉默了须臾。
“既然病了,总得叫大夫。葵未,这些天是哪位大夫诊治姑娘?可是卫姑娘?”
甲辰便道:“主子,最近卫姑娘一直跟在梁军医身后学习医术,恐怕没时间去虞宅。”
也就是说,虞南珠病了,而叫的大夫却不是一贯替她请脉的卫宁。正好这段时间,连她身边最为亲密的婢女也失去了踪迹……
严未迟眼神发沉,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太过蹊跷,也太过突然。
月色悄寂,树影黑黢黢,两者相交,黑的愈黑,白的愈白,虞南珠看着支窗外的黑白分明,眼神幽幽的,静得像一潭死水。
她头发散落着,几日不曾梳妆,屋里的烛火将她照得苍白憔悴。不过几日功夫,她就依稀透出了几分在燕亭居时的死气沉沉。
麻木地倚在窗边许久,不知想到什么,她慢慢捂住脸,压抑地哭起来。
哭了一会,支窗轻微一动,发出细细的“吱嘎”一声。虞南珠陡然一惊,急忙抹掉眼泪,紧张地朝窗外看。
窗子被轻轻抬起,露出轮廓严明的一张脸。
这支窗被动过手脚,只能抬起一部分,勉强能容个小孩通过,更别说严未迟这身量的了。他只能将胳膊伸进去,抵在虞南珠的腰上,将人带向窗子这面。
“这样难受?”严未迟躬着腰,用手背拂去虞南珠脸颊上的眼泪。
虞南珠吃惊地说不出话,她怔怔看着眼前的人,那本来死寂的眼神骤然波动,在严未迟即将收回擦泪的手时,她忽然不受控制地以双手留住了他,将脸埋进去,哭得更加伤心。
她本就爱哭,严未迟从前世就知道。可他却不知道,究竟有多伤心她才会哭成这样。
严未迟耐心等她收敛情绪,月光从一棵树梢走到另一棵树梢。
虞南珠细皮嫩肉,而严未迟的手上却有许多茧子,摸起来手感粗糙,放在脸上,更像是一种抚触,令虞南珠不禁从心底生出颤抖。
所以没哭一会,她便仰起脸,挂着一脸湿漉漉问他:“你怎么会来?”
声音有点哑,像是因为哭泣,也像是许久没有喝水的样子。
严未迟眼神锐利地扫过她身后的桌子,摆的饭菜都没有动,想必连水都没喝。
他喉结上下滑动,说:“你出来,或者我进去。”
虞南珠摇头:“门窗开不了。”
“等我。”
严未迟不容拒绝,收回双手直起身,眼神沉静地借着月光一寸寸扫过面前的支窗。忽然发现什么,伸手一点点摸过合页的缝隙,果然找到嵌入的木钉。他一用力,把木钉拔了出来,支窗便能完全支起。
他探身进去:“你让开些。”
虞南珠震惊地退后,只见严未迟身子轻灵地一跃,像只硕大的豹子蹿入,一下跃到她跟前。
在来不及感叹他身手敏捷的时候,她已被锁入怀中,像铁箍一样,将她密密匝匝地围了起来。
“担心死我了。”头顶传来严未迟喟叹般的声音。
虞南珠冰冷的身体被这热意环住,整个人难以抑制地打颤,她小心抬眼,然后又迅速避开,说道:“先把窗子放下来。”
“嗯。”严未迟轻应,松开她去关窗。
趁这空隙,虞南珠仓促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又整了整身上单薄的衣衫。一抬头,却见严未迟早已关好窗,正眼神幽亮地看她。
虞南珠腾地飞起两片红晕,侧了侧头,咬住唇。
“都督……都督怎么会过来的?”不想这满屋狎昵的气氛再膨胀下去,虞南珠开口,打算让暧昧沉静,也让自己冷静冷静。
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见到严未迟已经够匪夷所思了,他刚竟还抱了她,给她擦眼泪。
是她这几日烧昏了头?还是伤心太过,伤出癔症了?
想着,她的目光寻到严未迟落在地面的影子,像是确认了很久,微微叹了口气。
严未迟走近她,见她那副赧然模样,心头更是激荡。他想想这姑娘背着人写下的许愿纸,如今正被他收藏在书房,就忍不住心神摇曳。
他微微弯腰,含笑觑她:“怎的,好似不想我来?”
等了等,虞南珠没回应。
他便回转身,做出欲走的姿势:“不想我来,那我走了。”
“都督——”虞南珠急忙喊道。
此时此刻,但凡有个人陪她,不拘是谁,都是好的。
严未迟嘴角微勾,回头却看到她依旧皱着脸,便也跟着收起了笑。
“到底怎么了?”他到她跟前,忍住将手贴到她后脖颈的冲动,低声问她,“要不是安阳发现端倪,疑心病重点,你是不是根本不准备想办法通知我……我们?”
虞南珠有些迷茫,她的确没有准备告诉谁。这几天,她混混沌沌地过着,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要何去何从。
她头微垂,没有否认。
“……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顿了一下,想起那日大哥同伍金泓的争执内容,心里越发苦闷。
也不好跟严未迟说。
伍金泓想用她的婚姻来替虞家找出当年被屠的真相,而这个对象正是严未迟。她是喜欢他的,并不想她的喜欢里掺杂这些企图。
而且,严未迟并不喜欢她。
但是刚才那样子,虞南珠又不是那么确定了。好像……好像是有那么点喜欢的。现在没有周赟的影响,严未迟不必顾念前世那些问题,而他今夜却仍突然出现了……这还不算,喜欢吗?
哪怕只有一点点,对虞南珠而言也是一种圆满,毕竟执着了两辈子。在不在一起的,反倒不在乎了。
看她的眼神躲避,严未迟不禁起疑,莫非这事还关系到他?
严未迟只好微微试探:“你大哥一贯疼你,这回究竟怎么惹怒了他,气得他将你锁在屋里不让出来?”
虞南珠嗫嚅片刻,苦笑:“大哥疼我?是啊,大哥一直很疼我。”
她顿了会,视线从游离状态重回严未迟脸上。
严未迟打起精神,知道她有了吐露心事的意思。
虞南珠张了张嘴,摇摇头:“都督去过多次历知来,可发现历知来跟其他酒楼有别于何处?”
严未迟想了想,凝神思考,回答道:“出入的读书人多。”
“还有呢?”
“还有……”严未迟忽然想到什么,说道,“你店里跑腿打杂的,都是孩子。”
虞南珠轻轻叹气:“他们都是兹州悲田院里的孩子。”
严未迟一怔。
悲田院是官办收养孤儿的地方,一方面靠朝廷拨款维持生计,另一方面则由地方富户出资助养,而这些人家有的因人丁不旺,就会从这些孤儿当中选择几个收养。以虞家的财力,州府衙门不可能放过这块肥肉。
这么说,历知来的那些孩子都是虞家助养的?
可是这跟虞南珠被虞佑君关在家里有什么关系?
见他露出不解的神色,虞南珠轻笑,笑里透着哀愁:“都督想必不知,我也是从悲田院被大哥带回家的。”
“你……你说什么?”严未迟震惊,“你,不是虞佑君的亲妹妹?”
这话反倒让虞南珠怔忪了下,似乎想到什么,逐渐释然了起来:“是啊,这般浅显明白,我却才知道。”
严未迟难以回神,这事前世他竟然一丁点都不知道。可是看虞佑君对虞南珠的疼爱程度,压根不逊于任何一对亲兄妹,叶鹿芩不也一直羡慕他们的感情吗?
但竟然不是亲的……
若不是亲的,虞南珠到底是谁?为何会在悲田院,又怎么被虞佑君当做妹妹收养了?
他更加不敢置信的是,虞南珠竟然对此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