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南珠的的确确不知情,她从没怀疑过,是因为太相信虞佑君,也因为虞佑君太过疼她。
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人,非亲非故,却如此偏爱她。
她根本不曾怀疑,这都是虞佑君骗她的。
虞南珠抹去眼角的泪,轻轻说道:“我只记得自己八九岁的时候一直流浪,后来被个好心的和尚送去了兹州悲田院,没过多久,潘思仁调任到兹州,想要借整修悲田院之事打造几分以民为先的名声。”
“潘思仁听闻大哥多年来一直寻找失踪的妹妹,便游说他出资悲田院,说不准妹妹在那。实在没有,也算是为妹妹行善积德。其实大哥本就善良,就算潘思仁没有当面找到他,他也会匿名捐资。不过既然潘思仁亲自找了他,他也便顺着邀请,去悲田院看看。”
听她言语间对虞佑君皆是褒扬,严未迟抿紧唇。这姑娘这么多年来都信任虞佑君,把她当做亲哥哥,可要是虞佑君真像她说得那么好,这段时间又为何要偷偷软禁她?
“后来呢?”他问道,想知道虞佑君究竟是怎么打消她疑虑的。
虞南珠眯了眯眼,仿佛真的回到了七年前的悲田院。
她慢慢陈述着:“后来,大哥跟着官府到悲田院,本意只是随便看看孩子们。而我刚到不久,再加上……再加上当时脑子不太好。”
“脑子不太好?”严未迟又吃了一惊,急忙上下打量她,“怎么回事?是受伤了,还是病了?”
“不知道。”虞南珠摇头,“就是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也很野蛮。”说着,她十分不好意思,揉捏着自己的衣袖,浑身不自在。
“悲田院中不止有孩子,也有老人。那悲田使不是个好人,嫌老人又脏又臭,动辄对他们打骂。我便也使坏,在他喝的水里掺了鸡粪……”
严未迟震惊地咽下口唾沫。
那是,够野的。
虞南珠越说越不好意思,撇过脸道:“这样是不对的,我知道。”
严未迟:“倒也不是,就是……尽量别让人瞧见。”
虞南珠失笑:“当时只想着看悲田使出糗,却不知防人,被别的孩子撞见告了状,我便被悲田使拎到院子里挨罚。”
严未迟眉头一皱。
虞南珠接着道:“正好就撞见潘大人带着大哥他们进院子。悲田使便不好再罚我,丢下我应付去了。我准备跑,离开悲田院,理了理包袱偷溜的时候,就遇见了大哥。”
“他问我去哪,我害怕他把我抓回去,急得跑开。大哥便追上我,笑着问,你是新来的,以前似乎没见过你。”
寻了妹妹那么久,虞佑君怎么会错过悲田院那种地方,他恨不得把地皮也掀开看一看。所以兹州悲田院,他甚至比那时候的虞南珠都要熟。
虞南珠:“他抓着我不放,我挣扎间抖落了包袱,掉出了我的出生信物。”
“信物?”
“嗯,和尚说的,是一颗极大极圆的南珠,本来就在我脖子上挂着,可和尚说财不可外露,我便摘下收起来了。”虞南珠说着说着露出疑惑的神色,“南珠上面还坠一颗小金珠,跟珍珠串在一起像一只葫芦,那金珠上刻了条鱼。”
“大哥一见到这件信物,脸色变得白了。他更加抓着我不放,一劲问我东西从哪得的。”
严未迟:“然后你告诉他,这是事关你身世的信物?”
虞南珠黯然:“没有,我还没来得及说,他忽然把我按在地上,脱下我的鞋袜,也不知究竟看什么。看了以后,怔了好久,那脸色更吓人了。我让他把东西还给我,他却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我,恸哭起来。边哭,边同我说,傻丫头,我是你大哥……”
她就这样被带回了虞宅。
虞南珠怎么也想不通,既然那信物是真的,为什么她是假的?若她是假的,那么真正的虞南珠在哪?为什么信物会到她手上?虞佑君那时候为何笃定自己就是真的虞南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他认错了呢?
而他明明知道弄错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要将错就错?
严未迟攒眉,总觉得太多巧合了。
他幽幽开口道:“虞家的惨案你应该知道,当时这宅子里没几个活人了。事情发生时,虞家姑娘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虞南珠知道他怀疑什么,那么惨烈的屠杀,歹人根本不可能放过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自然,这孩子也不可能有偷跑的能力。
“大哥说,当时虞家那么多尸体,他找来找去没找到他妹妹的,便一直心存侥幸,觉得妹妹一定还活着。他找了很多年的,不止在兹州找,他还去过其他地方,可是都没找到。”
这件事情十分耐人寻味,也叫人感到如芒在背。
一切若都是真正的巧合那也罢了,但若是人为呢?
严未迟神色一凌:“你还记得起那和尚的样貌吗?”
虞南珠点头:“记得,当年我也告诉过大哥,大哥想报答人家,却也遍寻不到。”
若是云游僧人居无定所,为何偏偏要把她送到兹州的悲田院?
这么多年过去,僧人的样貌说不准有了极大的改变,既然当时都找不到,那么更遑论现在了。
身世之事似乎陷入了僵局。
严未迟揉了揉额角,感到事情棘手。但他忽然间又想起自己这趟过来的目的,便立刻把这件事往后放了放,说道:“你的身世我叫人暗中去查,你若还记得什么,就叫葵未来告诉我。”
虞南珠此时别无他计,除了点头,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叫虞佑君帮她查。
他现在……不是她大哥了。
她正哀伤,面前浓深的影子罩过来。
严未迟悄无声息地捏住她的肩,那沉默的力量通过单薄的衣料传递入骨骼,让人无法承受。
虞南珠抬眼不解。
严未迟笑了笑,手慢慢移到她修长的脖颈,终于如愿以偿地触碰到了那掌下的滑腻鲜嫩。
粗粝的拇指摩挲起一片粉红。
严未迟低眉凑近过去,黝黑深沉的眼睛直盯着她:“所以……你还没告诉我,虞佑君究竟为何把你锁在这里?他想干什么?”
“他……”虞南珠被这抚触激起满身鸡皮疙瘩,胸腔骤然鼓胀,像被烧不尽的春风不断往里灌。既激动着,却不知为何还抗拒着,两种情绪交织,令她情不自禁地颤抖,颤得身子发酸也停不下来。
虞佑君为什么把她锁起来?
因为他怕她会跑出去找你啊!
可人都已经自己进来了,虞南珠无论如何也讲不出这个原委。一旦开了口,严未迟难免要追根问底。
她只好垂下眼不说话。
严未迟手上的力气稍稍加重:“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我?”
虞南珠躲开他像是追着她的眼神,低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
“……”
没法说了。
见她真有难处,严未迟当然不会逼她。他缓缓松了手,收回到半路,拐弯替她拭去没来得及掉下的眼泪。
“你不说,便不说吧。”他轻声道,“等什么时候想说了,我就来找你。”
虞南珠总算仰起脸看他:“你要走了吗?”
严未迟莞尔,再揉了揉她的头:“我不走,睡哪儿?”
虞南珠:“……”
她涨红脸臊得背转身,朝后摆摆手:“你……你快走吧。”
等了一会,只听到窗子被支开的声音。虞南珠悄悄转头看,就看到窗子已经放下,这屋里,这窗外,都已没有严未迟的身影。
是她叫人赶快走的。
但心里的那份落寞依旧无法掩盖。
人总是这么贪心。
虞南珠不觉走到窗子前,像之前那样轻轻推起,但只推到半路就被卡住了。想来严未迟连木钉都放回去了,做得真是掩人耳目。
她怅然若失地放下窗,站在窗前,低头出神。
不知过去多久,耳朵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叫她。
“姑娘?姑娘睡了吗?”
虞南珠立即清醒过来,听出是伍金泓的声音。
这些天,虞佑君根本不让伍金泓见虞南珠,今日不知他使了什么办法,虞佑君竟然肯让他进同怀园。
虞南珠往门边走去,门“哗啦”一声开了,伍金泓走进来。
虞南珠愣住。
才几天,伍金泓似乎又老了许多。她蓦地想起前世,因为遭受虞佑君去世的打击,伍金泓也很快就病逝了。这辈子虞佑君虽然活得好好地,可想来伍金泓的病根,仍无可避免地埋下了。
有些事,即便重来一回也难以改变,比如衰老,比如病故。
伍金泓看了看放在桌上的已然冷掉的饭菜,不禁怜悯又无奈地摇头:“姑娘这样,多伤身啊……”
虞南珠鼻子发酸。
伍金泓都知道说一句伤身,可这些天她绝食,大哥却愣没有过问一句。
她也委屈啊!认她是妹妹的人是他自己,认错人的人也是他自己,怎么现在反过来,倒像是他占着全部道理一样,把她晾在这边,一句解释都没有。
“伍叔……”虞南珠忍不住委屈落泪,“伍叔,大哥他,他真不是我大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