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娢,你如今越发顽皮了。我好心告诉你去守石山寻药,你既寻着了,不想着谢我,倒在母亲面前将我的军。”顾延执着扇子,敲了敲王娢的头,语气中虽然嗔怪,神色中却挂着笑。
王娢看着早比他高了不少的顾延,心下有些恍惚,可又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同,只是笑道:“我如何不领你的情呢?一件儿归一件儿,自然有好礼谢你的。”
顾延笑道:“你去了守石山,若水必然也得了好的。我的可不许比他差。”
此话一落,王娢不禁失笑:“瞧着你长了几岁,谁知可还和小时候一样呢。”
二人闲话一番,顾延又说京中新开了个书画坊,里面有好些古玩书画等物。这二人在一块儿,素来是爱到处搜寻这些东西的。
长辈们瞧着也不大管,同昌夫妇和王娢父母素来爱好风雅,年轻时比他们也不差多少,自然不以为意。
王娢听了,便和他商量着择定日子要出门去。她几年前便已回了琅琊,且回京不久,自然不知如今京中风气有些变化,豪门贵女们多以久居深闺、不尚才学为美。而顾延虽然居于长安,却也不甚在意这些,根本不放在心上。
次日,二人回禀了同昌长公主,便择了三日后出门去。同昌这几日忙着官家吩咐办的宴席之事,不大得空,因此只想着,到时遣了兰姑并王娢的奶妈妈一同跟着去便罢了。
恰好这日天气清朗,顾延因王娢在自家住着,外头有人找也不出门去,只和王娢一处罢了。
顾府园中有个极大的池塘,是从山上引了活水来的。池内种了许多荷花,这时候还没开,只池子里的鱼游的欢畅。
顾延今春与魏家三郎魏令行一处,学得些捉鱼的手艺儿。来魏家三郎也不会这个,也是魏家大郎魏令慎教的。
顾府家教甚严,一般不许顾延随便结交朋友,更别说是可随心的玩伴儿了。好在与王娢是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的情谊,又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在一起自然跳脱的很。
王娢听着顾延的去捉鱼的意思,不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摇着团扇,对身边的兰姑笑道:“兰姑姑,当时我准备给阿延的礼,妈妈们还说他如今大了,不合适呢。如此看来,我想的却是正好。”
兰姑只是笑,顾延听了,便好奇起来,问王娢送的什么。
王娢笑道:“过会儿你就知道了。附子,你去把那东西拿来。”
不多会儿,只见附子嬉笑着提了一个鱼篓子过来,道:“没成想这鱼篓子这么快便用着了。”
众人仔细看这鱼篓子,做工极为精细,形状也匀称好看,圆肚窄口,十分可爱。一般大户人家子弟不常见这些东西,王娢得了这样一个,便留着要送与顾延。
兰姑笑道:“这鱼篓子瞧着有意思,姑娘从哪里得来的?”
王娢把鱼篓子递与顾延,道:“这是我父亲从蜀地送来的,说那边江河多,这鱼篓子也做的格外细巧,故而要我瞧瞧。我想着阿延素来爱这些,便带了过来给他。”
顾延见了这个,心下十分熨帖,拿着这鱼篓子一连捕了好几尾鱼。
旁边的人看着鱼儿在缸中游动,王娢更是挽了袖子,伸手去捉,那鱼儿甩动尾巴,溅了她一脸的水珠子。她也不在意,直盯着眼前的鱼笑,也不管那笑不露齿的规矩,肆意极了。
众人见她笑得开心,也忍不住笑了。顾延见她这样,一连又捕了几尾鱼,还乘兴说要搭个架子炙鱼吃。
可巧同昌此时来了,听见他说这话,倒也开心,吩咐人准备去了。
顾延这几年大了,人愈发沉稳,却少了些生气。此时王娢来了,倒把他身上的活泼味道激了出来,同昌瞧着甚是高兴:儿子素来懂事,偶尔尽兴一下又如何呢?
王娢听了,便挽着长公主,要她一同炙鱼。同昌向来疼爱王娢,自然是答应了她。
说话间,兰姑已经命人拿来了襻膊,栀子黄的那条正好与长公主牙绯色的长衫相称,且上头缀了些小小的珍珠,淡雅却不失富丽。
王娢的那条款式简单些,蒹葭绿的苏缎上用银线绣了几朵梨花,配着她桃夭色的衣裳,显得十分清爽。
待到三人把鱼炙好了,日头已经偏西。好在如今天气渐热,晚风吹来只觉凉爽,因此同昌索性命人把饭摆在池边的亭内,只命配些清爽小菜而已。
同昌对这些孩子们一向宽和,一顿饭下来倒也其乐融融,且几人许久未见,倒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月色如水,亮澄澄照在园内;流波婉转,清玲玲如鸣佩环,伴着浅声低笑,反更显得时光静谧。
三日倏忽而过,到了这日子,兰姑早把一切打点好了。王娢带着附子和连翘坐马车,兰姑和婆子们在后面一辆马车里,顾延则打马在前。
待到马车停下,王娢扶了连翘下车,微微抬眼看时,只见那匾额上写着“墨鉴斋”三个大字,笔力雄厚古朴,可看出是大家所作。
此斋设于一安静巷内,不在人流如织的灯笼街。走进斋内,似书楼一般,简练清净而不失书香墨气,书画文房用品等物不以精致高贵为主,风格各异,特色不一。
王娢逛着,心内暗赞此斋主巧思。斋内主管见顾延来了,本欲上前。又见他身旁站着一位姑娘,气度举止不凡,知道自己不便陪同,便把斋内的小丫头叫过来跟随。
王娢边看着,边时不时与顾延说话,言语间随意诙谐,到有趣处,二人不由笑意深深。随行的小丫头见王娢举止洒脱,且对斋内书画等物见识精当,不由有些惊诧。
京中贵女虽多,于文墨之事精通且言语不羁的,她尚未见过。本来她跟着是做导引之用的,没想到此刻却有些多余了。
小半个时辰过后,那小丫头道:“姑娘,楼上专门设了雅间,您若是乏了,可上去歇歇。”
王娢此时正有兴致,只点了点头,却不去雅间,只说此时还不必了。顾延知道这丫头此时肯定不肯歇的,也随着她一同罢了。
二人正说话时,只见从楼上走下来一人,到了他们面前。这女子装扮极为精致,王娢看时,她簪在头上的赤金累丝红宝石玫瑰花钗随着她移动步伐正闪着华光,以至于她有些晃神儿。
那女子长挑身材,眉眼画的极为纤细,薄唇浸着嫣红的口脂,虽然嘴角挂着笑,却显得更加高傲:“顾公子,今儿好巧遇着了。”
顾延摇着扇子,有几分漫不经心,只道:“原来是冯姑娘。”
一说她姓冯,王娢便知这是冯贵妃的妹妹冯柳梦了。她进京前,家里夫人们专门派人给她讲了京中的人事,因此她很轻易地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顾延话毕,冯柳梦似乎是不经意地把眼神转到王娢这儿:“这位是?”
王娢只笑了笑,并不说话。只听兰姑道:“这是王太傅家的六姑娘。”
冯柳梦见长公主府的兰姑替王娢说话,神色有些变了,似笑非笑道:“哦?原来是他们家的。顾公子好闲情,倒带了王家的姑娘出来。”
王娢听了,有些无言,没想到这女子说话如此,呃,有想法。但她知道这场合自己是不必说话的。
果然,只见兰姑也似笑非笑道:“姑娘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公主向来疼爱六姑娘,公子带姑娘来这书斋是奉母命,旁人谁又敢置喙呢?”
冯贵妃在宫中还算得宠,也算是皇后的热门人选,因着这个,冯家人渐渐有些嚣张了起来,其中冯柳梦尤甚,仗着贵妃姐姐的势愈发眼角下不瞧人。
冯柳梦的家室在京中还算不错,祖上在本朝以武建功,这两代渐转了以文入仕的路子,家中为官的不少,尤其是她父亲,在官家登基后,领了工部侍郎的职。
冯柳梦自诩官家亲戚,可自家父亲却不及王娢父亲得了太子太傅的职。因此见了王娢,她心内自然有些不忿。更何况,顾延和长公主身边的兰姑竟然同她一处,举止亲密,这更加惹恼了冯柳梦。
听了兰姑的话,冯柳梦因着近日的得意,反而更加尖锐道:“世人都说琅琊王氏好家风,怎么教养出来的姑娘在大庭广众下言行如此无度呢,竟然同男子品评书画。”
王娢听了有些好笑,不知道这位冯小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琅琊王氏历经几朝,向来是男女同等教养,前朝的皇后还有与君王一同处理政事的,幼帝登基,垂帘听政的也不少,此时她与顾延一同在书斋看看又算是什么事儿呢?
冯柳梦见王娢神情,语气愈发尖刻:“你笑什么?真是不知羞耻。”
顾延见冯柳梦一直刁难,本来脸色就不好看,此时见她直接讥讽王娢,正要说话,王娢却用团扇轻轻推了推他。
王娢见冯柳梦模样,摇着扇子,忽然朗笑道:“冯小姐高门贵女,见识果然不凡。”
冯柳梦没想到王娢是这样反应,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有些愣住了。
兰姑对王娢笑道:“姑娘这几年不在京中,自然不知道冯小姐师从刘文嘉,是头一个要女子无才的。先太后娘娘最不喜这位刘先生。近几年,她倒又在高门贵户中打的火热了。想来冯小姐是得了她的真传。”
顾延听了,冷笑道:“原来是那一位,沽名钓誉之徒竟得如此拥趸,当真可笑。”
当年先帝与先太后娘娘不睦,世人便以为先帝不喜太后文才洒脱,有一起子钻营富贵的,便嚷着要多加束缚女子才能,想博得先帝欢心。
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先帝当年与太后不睦另有隐情。可为着能膈应太后,先帝也放任这些人不管,他们反而渐渐成了势头。
当今官家的母亲是先太后娘娘的小侍女,皇后去了后,她被先帝纳下当妃子,可因着皇后的缘故又时常冷待她。官家之母同皇后一般性子,向来憎恶这些人,当今官家自然也是不喜欢的。
一般人不知宫中当年秘辛,只当刘嘉文所推崇的是先帝认可的,便争抢着要送女眷去她书社。一二十年间,倒也渐渐成了京中流行之势。此事旁人不知,同昌长公主却是一清二楚,因此兰姑才又胆气说出这番话来。
冯柳梦听了,气的细眉倒竖:“你们竟敢如此贬低刘先生,当真是见识短浅!”
王娢听了,漫不经心道:“学问道理,有爱孔孟的,也又爱老庄的,爱其他种种的也不少。冯姑娘独爱所谓“刘子”,我们自然无话可说。譬如赏花,你喜欢日日只盯着一样儿看,殊不知有人看久了还会厌烦呢。”
众人听了这话,都不自觉笑了起来。
冯柳梦气急,声音更加尖锐:“巧言善辩,不过仗势欺人而已。你自以为如今风光,可也有登高跌重的时候。”
王娢不怒反笑,她家已经兴盛了几朝,如今自己父亲不过任了个太子太傅,又算得上什么登高?可眼前的女子见识实在可笑,她连回言的想法都没有了。富贵权势入过眼烟云,使得琅琊王氏得以立世的从来不是这些。
顾延看着冯柳梦,神色中有几分讥讽,冷声道:“冯姑娘自重,今日这话也该送给自己掂量掂量。”
顾延言外有意:冯贵妃得宠,未尝不会落得登高跌重的结果呢?
冯柳梦自觉失言,可依旧不肯示弱,讥讽道:“听闻长公主行事一向谦和,没成想顾公子倒如此不饶人,可见有些话是传言了。”
来自己姐姐只是不受宠王爷的小小侧妃,如今却成了尊崇的贵妃。吹捧她们家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导致她忘形说出这番话来。
话刚出口,冯柳梦遍知道自己失言了,长公主地位尊贵,是皇族中说一不二的人物,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物。正欲开口转圜时,只听兰姑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