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鸡刚叫三声,林担担便收拾妥当。
衣裳不新,膝盖和手肘处打着补丁,脚上一双绣花鞋。
及腰的黑发用一条长布条绑着,在脑后扭几扭簪上一朵粉蓝色的绒花。
“佘弟。”
他臂弯上挎了个篮子,站定在刘家门外。
佘小郎放下手中活计,扶着腰身过去开门。
自那日他施展秘法失去了妖丹,身子便越发的沉重。
然而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本应在施法后的第七天醒来的妻主一直昏睡。
一直到今天,足足过了半个月,刘禾头上的伤早就好了,却没有一点清醒过来的迹象。
他随口应了一声,拿起自己放在院子里的一筐蔬菜。
这些菜是他早先在后院里自己种的。因为用上了妖力的缘故,既不生虫又不害病。生得青翠,长的喜人。
刘禾还好的时候,他的肚子也没那么大,早早起来和一群勤俭持家的郎婿一起在早市上卖菜。
佘小郎知道外面的长舌夫是怎么说自己的。
刘禾现在这样,他和守活寡无异。
唯一的好处,便是她不能出去赌钱,也不能再打他。
明明他最初只是想要报恩,怎么又沦落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步。
明明他想着要和妻主好好过,怎么又成了鳏夫。
佘小郎甩甩头,不再理会这些琐事,他只想卖掉这些菜换点银钱。
“林哥。”他轻声唤道:“咱们走吧。”
林担担畏惧地撇了眼他的肚子,不着痕迹走开。他脸上挂着盈盈笑意小心走在佘小郎一侧。
这样大的肚子。
林担担心中暗暗思索。
想到私下里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事,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佘小郎出阁前的不贞,林担担是略有耳闻的。
只是本朝并不觉得男儿出嫁前和女子接触是什么丑事,只要不弄大肚子。弄大了肚子,还没有人认,才是祸事。
故而,林担担从嘴碎的小爷们那里听说佘小郎婚前的事并不怎么在意。
既然嫁了人,婚前的事自然是一笔勾销。
偏偏……
偏偏刘禾出事了。
据说那天晚上,一个晚归的更妇看到刘家上空有一条大蛇盘旋其上,谁知一错眼又消失不见了。
林担担的妻主唐泽念过几年书,不相信什么妖怪精灵。林担担妇唱夫随,心里却有一点忌讳。
他妇夫和睦,妻主也有织布的手艺,两个孩子健康可爱。林担担的生活是如此的幸福。
害怕自己主动说会导致佘小郎含恨在心,林担担心中思索并未流露在外。若他真是命不好,克死了妻主。林担担想到据说颇为灵验的寒山寺,打算去求一道符。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一路沉默走到了集市上。
“这里,这里。”
满头辫子的小少男看到两人的身影站起来挥手示意。
少男没有看到,他的爹爹注意到臃肿的佘小郎时脸色微变。
“芸郎坐好。”汤父语气严厉,“看看你还有没有一点男儿家的样子。”
小少男扁扁嘴,默不作声坐在小马扎上。
汤父脸色稍舒,解释道:“我也不是故意拘着你。你也到了要出阁的年纪,要是让你未来婆婆看到你这个样子。”他没接着说,只是拿手指在小少男脸上轻轻刮了几下。
“男大不由娘,你也不想在家里做老胥郎吧。”
“汤郎子,哪里就有这么严重。”林担担看到小少男蜷缩成一团,本就水一样的心更是柔情。“芸郎莫听你爹吓唬你。”
汤父没再说活,轻轻哼了一声,斜了林担担一眼。
“唐叔,”小少男伸手拽着他的衣袖轻摇,说道:“我爹也是为我好。你别说他了。”
两人互相打趣,其间夹杂着少男黄莺一般的笑声。
佘小郎插入不到这种氛围里。他默默摆好自己的摊子,静静等待顾客上门。
因着他的菜好,本地有钱的几个富户家采购的下人总是会在他这里买一点回去,给妇主开开胃。
也有人家想要长期订购的,只是佘小郎本身不通农事,还要顾着家里家外,没有时间精力扩大生产。
本身菜好,佘小郎还没等待多长时间,相熟的客人便熟练的走了过来。
又因为他大着肚子,客人心里可怜他,偶尔还会多给几枚铜板。
佘小郎的菜卖完了。家里还有针头线脑米面油盐都足,用不着补充。
林担担今日卖的是家中女儿练手的帕子。唐泽精通纺织,也会一点女红。两个孩子还不到上学的年纪,现在家里学一点绣花的手艺。
毕竟是初学者的练手作。帕子上面的绣花并不精致,甚至有颇多的瑕疵。倒是孩童的奇思妙想,别有一番野趣。
这种小女儿制作的手帕在民间还有一个称呼“女儿巾”。
当然,林担担的大部分客人并不是为了手艺而来。多是即将出门子胥郎的舅舅或者爹爹,买上一方女儿巾,期盼男儿早生贵子。
这种生意,卖货的男郎自然也有讲究。必须得是福禄俱全的郎婿才能做。
林担担年纪不大,若不是一进门就生了女儿,他还不够格。
他顾念着家里女人的身体,不肯让她们早起吃这个苦头,执意自己来卖。三人拗不过他,只能答应。
佘小郎自然知道其中的忌讳。
他抿抿唇,决定先回家中去了。
简单打过招呼,他就在一片喧嚣中往回走。
…早起采买的下人跑到厨下。
王褚王厨娘看了看各式新鲜时蔬松了口气。
不怪她如临大敌,今早李大管家特意寻她,要她整治出一桌鲜美的素斋来。王褚是李家千金聘请的厨娘,等闲宴席都不用她出手。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王褚不想堕了自己名厨的名声,叫主家在客人面前丢脸。
王褚的主家李氏,号称李半城,是本县的首富。
李家是做布匹买卖起家的,她们掌握着一种特别的织布技巧,可以织出特殊的纹理。这种特殊的布匹,有一个美名,叫做浮霞锦。
织成的布匹在阳光的照耀下好似多彩的云霞一般。若是制成衣裙穿在身上,更是光彩照人。
李家当代家主名讳李经天,今年三十有五。早年间李经天为了生意见天的钻在染坊里,还是等到她的妹妹李纬地及笄才渐渐放松。
姊妹两人岁数相差很大。李经天是把妹妹当做女儿养的。
几年前,李纬地终于成婚,李经天才有心思关心自己的事情。奇怪的是,李经天后院没有一个小郎有孕在身。
寒山寺的金莲子方丈医术过人。
李经天听闻金莲子方丈带着新收的小徒出山修行,特意将人请来为自己看诊。
“方丈请上座。”
李经天恭敬请老妇坐下,自己坐在下首。
“阿弥陀佛。”
金莲子自无不可。
待几人坐定,一道道菜肴端上。
一道是朱砂豆腐。用了滋滋冒油的鸭蛋黄,和洁白如雪的豆腐炒制而成。橙红如日的蛋黄和轻盈如云朵的豆腐盛放在青瓷盘里,真是美不胜收。
另一道,上好的春笋,用菜籽油炒制,白绿相间,鲜嫩可口。
别的什么白菜萝卜更是各有各的妙处。
李经天嘴角含笑,心中对王褚异常快心满意。
“方丈快请尝尝。”
金莲子举著不动,含笑开口:“噫,施主这素斋不错。”
“师母!”
方丈身边的小徒突然出声,李经天才发现是个男郎。
“不知令徒竟是郎子。”李经天面有羞愧。
这个小徒儿面如冠玉,素颜朝天,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男人。李经天自然把他当做女人。
金莲子回望徒儿,心中不满他咋咋呼呼,没有出家人的从容姿态。
“毋骄,不可妄言。”
经过毋骄的打岔,金莲子看着迷惘的李经天没有遮掩,说出菜里有怪异的事情。
“菜里有毒!”
李经天惊讶站起身来,碰到了身后的椅子。
守一旁的大管家看看素斋,又看看家主,惊疑不定,失声道:“难道这就是妇主无子的缘故。”
金莲子摇头:“不是有毒,是……”说到此处,她停顿了一下,好似在犹豫如何阻止语言。
毋骄在一旁看的心急,他有意卖弄学识,出口道:“是妖怪留下的气息。”
“毋骄。”语中多有无奈。她实在不想在外人面前教徒,尤其是面皮薄的男儿郎。
“虽说有妖怪的气息,但贫尼观之,其中没有邪气。施主大可放心。”
话虽如此,但这可是妖怪。传闻里妖怪都是吃人的。
李经天坐不住,聚集起一众俾仆让金莲子方丈仔细看看。
佛有好生之德。
看其气息如此浓郁,显然那只妖怪就盘踞在此地。虽然没有死人的消息,却也不能放任不管。
几经盘问,原来金莲子察觉有异的菜是今早小厮外出采买回来的。摊主是一个怀孕的郎子,每旬都会在早市上卖菜。
李经天屡屡夸赞清甜可口的菜蔬便是从他那里买来。
那胥郎已为人夫,嫁给了八里巷子的浪荡子刘禾。前不久,刘禾在勾栏里因为一个花郎和人相争,结果落得个头破血流的下场。据说,有个更妇在夜里看到一条大蛇盘踞在院里。那胥郎的妻主现在生死不知,整日昏睡。
“这……”李经天和管家面面相觑。
“方丈!”
金莲子咬音砸字,道“贫尼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