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小院里,佘小郎还不知正在路上的祸事。
他手脚麻利,殷勤擦去刘禾身上的污秽。
在刘禾昏睡的这段日子里,佘小郎每日安排特别规律。起床后先把院子里的菜地收拾了。原先养的鸡在这些天都被卖了出去,给刘禾买了补品养身子。只是这些还不够,他藏起来应急的嫁妆全部当了。只余下两床被子,此时正在刘禾身下。
院子里的菜圃面积不大,佘小郎一旬一卖。早熟的用妖力保持新鲜,如同刚刚采摘下来似的。
住在县里有一个不好,寻常百姓家中难得有水井在,取水不便。佘小郎需得挑着担子去往公井汲水。只是那处地方和刘家相距甚远,装满家中的水缸需要两个时辰。
佘小郎还在家里的时候,是娇客,佘员外也不需要家里的男儿做这些粗活。嫁了人不能再拿出小郎的派头,佘小郎觉得这些事也没有那么难。
他挑着担子,稳稳当当出了院子正好遇到回来的林担担。
林担担还是出门时的打扮,只是臂弯挎着的篮子里装满了芳香馥郁的吃食。
“刘郎。”
林担担点点头,态度有些生疏。
佘小郎本就是木讷的性子,本来就不善言语,听到林担担唤他生疏起来,更是不知所措。
“林……”佘小郎住口,如林担担般用了更敬重的称呼。
“唐郎。”
“家中还有事在,就不和你聊了。”
林担担没等佘小郎说话,迈着小碎步闪进了家门。那扇涂着红漆的大门一开一关之间,依稀可以听得到小孩子的欢呼。
佘小郎还在发愣,砰的一声,门开了一条缝,林担担只露出半张脸来,声音微不可闻:“刘郎,李半城要来拿你。寒山寺的方丈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看着佘小郎懵懵懂懂的表情,心中惋惜,道“说发现你家有妖怪在。你,你小心些吧。”
这次唐家的门再也没有打开。
“妖怪……”佘小郎惊愕的发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扁担,微小的颤动传递到水桶,木桶中的水也随之泛起涟漪。
跳出的水花打湿了脚下青砖,发出啪嗒的声响。
佘小郎如梦转醒,后退几步,几乎是逃一般回了家。
他瑟瑟发抖,惊慌失措,站在空无一物的院子里只觉得全身发寒。
明明正是六月,却觉得自己如同裸身站在雪地里。
天大地大,哪里有他的安身之所?
佘小郎恍恍惚惚,来到了堂屋,也是刘禾的住处。
虽然是妻主,是恩人。但是如无必要,佘小郎是不想来此处的。
在这里他只能想到新婚之夜的耻辱。
等佘小郎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此处,他已经蛇一般蜷缩在角落,抱膝蹲下。
而刘禾也正是在此时清醒。
刘禾,或者说是另一个世界的刘禾。
两人正好同名同姓,不用适应陌生的名字似乎还是不幸中的一点幸运。
刘禾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间空荡荡的茅屋。当然她后来知道这间房子远远到不了茅屋的地步。
说是空荡荡的,真是恰如其分。
身上的被子花里胡哨,在刘禾记忆里正是她那个胥郎的嫁妆。
想到自己的丈夫,刘禾不禁在心里大骂原身真不是个东西。为了钱财取人家就罢了。人家还怀着孕呢,就让他干活。
刘禾又叹了口气。一码事归一码事,只能她以后弥补佘小郎了。
原身或许对不起胥郎,但她刘禾托了原身的福重活一次,没有对不起她。脑中想到自己前世在厂里日夜干活的苦闷,和辞职后快乐的宅家生活,眼角不由落下一滴泪来。
她幸福的田园生活就此永别了。
心里想着,眼睛一转就看到佘小郎蜷曲成一团呆在角落里。
刘禾心头一惊,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腾跃起身,冲到男人身边。
佘小郎正在恍惚,一个火热的身体贴了上来。
他一个激灵,抬头就看到一张关切的脸。
正是刘禾。
“你蹲这里干嘛?”
“我,臣……”佘小郎眼圈一红,慢慢地低下了头,只给刘禾留下一个发旋。
刘禾看着男人头发乌黑,心中一动,抬起左手覆了上去。果然,如她想象的一样好摸。
然而感受着手下男人身体的颤抖,刘禾身形一僵。
虽说有原身的记忆,她仍是没有真实的感触。看到可怜巴巴的佘小郎,她就顺着心意行动。
刘禾自然放下左手,好似刚才的举动只是偶然。她也不懊悔,反正他已经是自己的人。刘禾自认是正人君子,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佘小郎接受自己。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你了。”刘禾将人抱起,用的是标准的公主抱。
没想到佘小郎看着体积大,其实体重很轻。
突然腾空,佘小郎下意识抱紧了刘禾的手臂。
他没有从刘禾处感知到恶意,被女人放在床上,心中稍稍放松。
“臣……”
“以后用‘我’就好。”刘禾纠正道。
臣是男子的自称,是谦辞。贵族男子在妻主面前以此自称。民间多是互相以“我”来称呼。
佘小郎如此自称,其实是新婚时原身的要求。
在刘禾这里,她想的是促进两人的感情,便没有必要。
佘小郎心中震惊。他偷偷抬眼,瞟见女人神情严肃,按下了到了嘴边的话语。他在心里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妻主若是知道了自己非人,其实是妖,会有什么反应。
他不由得咬住口中软肉,用痛感抑制眼中缭绕的雾气。
“小郎,”
佘小郎听到女人唤道。声音是从来没有的温柔。
“我可以给你取个名字吗?”
刘禾小心翼翼的试探。
一个亲昵的称呼可以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刘禾心中不由为自己的智慧鼓掌。
佘小郎没有出声,刘禾也不气馁,道:“‘宛’怎么样?”
她得寸进尺,直接唤道:“宛郎。宛郎。”
佘小郎眼睛酸的厉害,不禁吐出哽咽的喘息声。
刘禾看着泪流满面的佘小郎完全摸不着头绪,他不喜欢她取的名字?
“别哭呀,不喜欢我不取了。”
“臣,”佘小郎摇摇头,“我……我是喜欢的。”
宛郎,宛郎,宛郎……
佘小郎心头女人的声音缭绕。他脸上的泪水干成一条条的泪痕,又强要露出笑靥。
两人温情脉脉的氛围被粗暴的敲门声打断。
门外,金莲子带着自己的小徒儿毋骄和一众家丁严肃以待。
毋骄仰首望着天空中嘶吼的大蛇巨影心惊肉跳。按照他所读的典籍,这样大的妖怪差不多有千年的修为。他小心瞥了眼师母,偷瞧她的脸色。
金莲子面不改色。
手拿佛珠,衣袂飘飘,端的是一副得道高人的派头。
她心里发苦。
金莲子知道这妖怪厉害,却没有想到这么厉害。她擅长的一直是医术。若是寻常小妖便罢,她用师姊妹赠送的符箓便可无恙。
她心中发狠,师姊妹还在路上,她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全全城的百姓。
…屋内,佘小郎面色突变。
“谁在外面?”她把佘小郎的变化误以为是害怕。
刘禾眉头皱起,浑身肌肉绷紧,就要冲到外面好好理论理论。
“妻主等等。”
刘禾停住,低头看向佘小郎。
“我,”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声音发飘,“我其实不是人。”
天空乍生一道惊雷。
刘禾没听清佘小郎在说什么,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只见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妇飘在空中,手拿禅杖。
老妇见刘禾出来,轻启唇舌,声音如雷。
“兀那孽畜,还不快束手就擒。”
“啊?”
“别伤妻主,冲我来。”
此时此刻,天上地下构成了一副荒诞的场景。
飘在空中的正是金莲子。
她在判断出有大妖在此后就命令小徒带着人群远离。甚至不惜成本,布下一个隐匿阵法,防止她们斗法的情形惊吓了百姓。
她本以为自己的布局堪称精妙,却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有两个妖怪。
看着地上站着的一女一男,金莲子在心中哀嚎。
天要亡我!
…毋骄手拿阵盘站在门外。
眼见着师母入阵,毋骄只能在心中向佛祖祈祷让师姨们赶紧过来。
不提阵中的魔幻,县城外破庙里的邋遢老道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向了刘家的方向。
眨眼的功夫,人便消失不见了。简直要以为破庙里从来没有过那个人似的。
“小郎,这里可是刘家居所?”
老道士突然开口,惊得毋骄一个不稳跌倒在地。
他不知道老道士在这里站了多久,心中惊疑却是不敢发自己的小哥脾气。
“你是谁?”他一边拖延时间,一边给师姨们发信息。
“我是谁?”道士似笑非笑,“寒山寺这些年没落了,门下徒子竟然不知道老道我的名头。”
说着挥袖打向毋骄。
“手下留人。”
是师姨们。
“不躲了?”老道收手。
三个长相各异,但都有着光溜溜脑袋的老妇出现在毋骄身前。
“阿弥陀佛,贫尼见过鸿道人。”为首的一个白胖尼姑眉眼弯弯,带着笑意,好似一尊弥勒佛。
“鸿道人也是为了这妖怪而来?”
“非也,非也。”鸿道人不知从哪儿来变出一把拂尘,“老道是为此妖而来,也不是为此妖而来。”
“呵呵。”白胖的大尼姑金藕不置可否,心中暗骂。
这个牛鼻子老道就她会说话。
鸿道人手掐法决,一时间几人的身影转移到阵中,百姓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恍惚了片刻干起了自己的事,就像根本不知道妖怪的事情。
比丘尼三人更是警惕。
这个道士轻描淡写便施了法,足可见法力无边。
阵中三人原本还在僵持。突然出现的几人打破了局势。
刘禾把宛郎抱在怀里,面带警惕的看向几人。
她得自原身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么多不正常的事情。但显然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女尊封建社会。
“小友可好?”鸿道人半点也瞧不见刘禾妇夫的警惕似的,皱巴巴的脸笑得像老橘皮。
刘禾没有说话。
她只觉得恶寒。
三位比丘尼阻拦不住。金莲子自觉有了师姐在侧,悍勇发问:“敢问道友可是一同来除妖?”
“自然不是。”
老道想到什么,挥舞拂尘打出一道法决。
刘禾应声倒地。
佘小郎慌了神,跪坐在她的身侧,伸手去探她的呼吸。
“小郎莫急。”老道人又挥舞起来,这次倒下的是金莲子。
“差点忘了你了,真是聒噪。也不知道寒山寺是怎么教徒的。”
面对老道士的指责,三位比丘尼只是拿话顶回去。
“这就不劳道友费心了。”
鸿道人也不在乎。她踏出一步走到佘小郎身边。
“放心,我不是来捉妖的。”看出佘小郎的警惕,鸿道人稍加解释。
她伸手一抓,从佘小郎肚腹吸!出一个魂灵来。
“这是……”佘小郎惊讶。
“正是佘家小郎的魂魄。他正是那个抓住你的猎人。”
佘小郎虽然为人单纯,却也知道女男之分。
那个设下陷阱的明明是一个女人,怎么转世投胎变成了男人。
只听说男魂投胎为女,从没有听说过女变男的。
“那猎人前世好虐杀,阴德不修。身死之后被判下地狱服刑,又投男胎受苦。”鸿道人娓娓道来,说着隐秘之事。“他合该在那日死去,故而你才能化为人形,方可了却因果。”
佘小郎还不知道这其中竟然有这么多故事。
“可我应是云英之身,怎么……”佘小郎面上羞赫,难以言表。
“阴差阳错,这具肉身遮蔽了鬼差的感知才导致他躲在你的腹中。”鸿道人摇摇头,看向佘小郎的目光带着可怜。
“他欠你的因果已经了结。”说罢,带着四个比丘尼和小和尚消失不见。
佘小郎下意识伸手,却听见刘禾声音。
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