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可离远远便瞧见了候在宝慈宫门前的香叶。
她倚着莲雾走下轿撵,懒洋洋地抬眼:“香叶姑姑。”
妇人的黑发被尽数梳成高髻,发间滑亮,还隐隐透着桂花香气,衬上挺拔的脊背和恰到好处的笑意看起来一派端庄肃穆。
香叶行礼,没有过分谄媚也谈不上冷淡:“荣常郡主万福。太后娘娘已经歇下了,奴婢领您去安寝的偏殿。”
姜可离浅笑着,任由香叶带路。
往日的这个时刻,太后恐怕还拉着后宫妃嫔打叶子牌呢。
自己不过是半个月前顺走了她的琉璃盏,怎得还如此小气,连见上一面也不乐意。
今日入宫稍显匆忙,含桃被留在侯府内守着琼华院,姜可离此番只带了莲雾一人。
主仆二人跟在香叶身后往偏殿走去,一路上静默无言。
瑾国自古以东为尊,宝慈宫的东偏殿虽不比正殿,但也还算雅致。
往日里冷清的东边阁楼内今夜竟也挂上了灯笼,摇曳的光格外显眼。
“东阁可是有客人?”
香叶顺着姜可离的视线望去,神色不变:“是梁夏的公主。”
姜可离提起了兴趣:“梁夏送来求和的质子?”
两国交战,梁夏势颓,主动提出和亲以求休战。
瑾国庆元帝并不好战,爽快地签订了和平盟约。
如今梁夏公主抵达瑾国,庆元帝下令不得苛待,众人心里清楚她的质子身份,可到底不敢明说。
也只有这位荣常郡主,言行举止皆肆意随心。
香叶垂首,未曾应声。
姜可离也不在意她的沉默,仿佛只是一时兴起随口问询。
……
半夜时分的银镂檀香床上,姜可离紧闭双眸,费力想从梦境中挣脱,可始终无法动弹半分。
直到梦中面容模糊的侍卫将剑径直捅入她的心口,撕裂般的痛感让她猛地坐起,冷汗涔涔。
床榻边莲雾沉沉睡着,姜可离拢紧披风,从一旁的金匮底下摸出之前藏匿的浮春酒,独自往殿外走去。
她用绣帕掸去殿前踏跺的尘埃,寻了个惬意的姿势坐下。
适才梦魇的场景历历在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烦躁笼罩在姜可离的心头。
在梦中,她委身于狭小的车厢内,马车扬起滚滚尘土,兵器碰撞和挣扎哭喊的声音都被甩在身后。
逃亡的路如此漫长,让人几乎看不到尽头。
姜可离不愿再回忆,抬手将醇香的酒倒入杯中,仰头一饮而尽。
屋外月明星稀,偶有几声蝉鸣,为这寂静无声的夜里添上几分生气。
眼见一瓶罗浮春已见底,姜可离蹙眉,正欲起身回殿内再拿。
忽而飘渺的琴音贯入耳中,她抬眸望去,是东边阁楼方向。
瑾国宫规森严,入夜后众人皆不可随意走动。
不过在姜可离眼里,向来没有“循规蹈矩”这一说法。
何况酒意已有些上头,她当即换了个方向,沿着花荫小径循着琴音向前。
宝慈宫东边原是一片供太后赏玩的桃林。
如今盛夏,桃花虽已不在,但仍有清甜香味在林中飘荡。
不过走了一刻钟,姜可离就望见了弹琴之人的身影。
素衣女子端坐在八角亭内,及肩的面纱隐去了模样,清扬婉转的琴声从她的指尖流淌而出。
姜可离出现在桃林入口时,温砚就有所察觉。
但他并无动作,只自顾自地弹奏着曲乐。
直到这位传说中的荣常郡主走至身前,他才浅浅抬眸。
佳人双颊已染上绯红,石榴色披风裹挟仅着寝衣的曼妙身躯,更衬得姜可离有万般风情。
明亮的眸子带着微醺的迷离飘渺,镶金步摇在髻边晃动,像是定要在他人心底溅起涟漪才肯罢休。
一曲终了,温砚抱起琴,起身朝姜可离颔首。
“荣常郡主。”
姜可离走近,目光流连在面前女子身上。
服饰虽与瑾国礼制相差甚微,但仍能看出不同之处。
想来这深夜在桃林拨弄琴弦的人,就是那位梁夏公主。
对方并未对她的打量表示冒犯,于是姜可离借着醉意再进一步,幽幽的酒香就这样将两人缠绕在一方天地。
温砚的乌发仅用一根青玉簪绾起,腰肢纤细,楚楚动人。
容貌掩盖在面纱之下,反而更显清丽出尘。
就是这身量实在过于高大,似乎有异于寻常姑娘。
不过听闻梁夏崇尚武力,想来即使是贵女,也应时常强身健体。
姜可离眯眼,白皙的手就这么攀上了温砚的肩膀,手下的坚硬触感让她下意识蹙眉。
但被酒扰乱的意识足以忽略这些,她只一门心思伸手想去扯下眼前人的面纱,好一睹芳容。
眼看就能窥见真颜,纤细柔软的手腕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擒住。
二人目光交汇,在瞧见姜可离殷红的眼尾时,温砚稍有愣神,薄如蝉翼的面纱就在瞬间因拉扯而滑落。
面纱并未完全掉下,而是被主人手疾眼快地按在了脖颈处。
与想象中的容貌不同,温砚的面色带着病态,较之常人还要白上几分。
立体的五官也不似展现出来的姿态那般柔弱,甚至隐隐给人凌厉之感。
姜可离正觉怪异,但眨眼间凌厉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温砚泛起水雾的眼眶和迅速别开的脸。
“我自小身子不好,父皇觉得晦气,连我的脸也不愿瞧见。被迫替嫡姐来此和亲,还要被郡主如此折辱……”
眼看温砚就要泣不成声,姜可离瞬间酒醒了大半,站在原地只觉手足无措。
正当她想为自己轻佻的举动解释时,一队训练有素的脚步声迅速靠近,巡夜的禁军看着八角亭内的情景面面相觑。
僵持良久,宫内禁军统领才硬着头皮上前:“郡主,发生了何事?”
姜可离端起姿态,伸出手,有意将温砚挡在自己身后。
可两人身量相差不少,擦拭泪水的温砚几乎可以看见她的发顶。
如此看,这荣常郡主也算得上娇小可人。
温砚被自己不受控制的想法惊到,抿抿唇,老实地站在姜可离身后,不曾动作。
“本主有意与梁夏公主闲聊罢了,怎么,这你们也要管?”
姜可离清了清嗓,话里丝毫没有刚才的心虚之态。
禁军统领唯恐惹毛了这位祖宗,连连摇头,不敢再多说一句便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姜可离这才转身看向温砚,见他已经重新戴上面纱,心里划过点点失落。
刚刚实在匆忙,都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公主的模样。
虽忍不住腹诽,但姜可离还是主动拉开了一步距离。
“适才本主有些醉了,望公主担待。”女子清冷的嗓音有些僵硬,想来是从没有给人致歉的经历。
温砚像是仍有些害怕,瑟缩着开口:“无,无妨。”
“不过更深露重,公主来这作甚?”酒精散去,姜可离渐渐起了疑窦。
温砚敛下眸,长睫翕动:“有些想家。”
姜可离看着温砚怯懦柔弱的模样,眉梢动了动,朝着他的脸颊伸出手,却又悬停在半空。
她看了看自己与对方的身高差距,撇嘴,没好气道:“坐下。”
温砚不知她的意图,犹豫一瞬还是坐在了石凳上。
下一秒,姜可离挑起温砚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仔细盯着眼前这张脸看了又看。
直到温砚感觉自己脸颊都开始发烫,实在不堪忍受转过脸去,姜可离这才松手。
“郡主这是作甚?”
姜可离直起身子,语气真挚。
“眼睛好看得紧,毫无晦气之色,你父皇说错了。瑾国宫内夜里不可随意走动,以后莫要再犯。”
言毕,她也未等回应就兀自走远了。
眼看着天色将明,若是莲雾醒来不见她的踪影,只怕整个宝慈宫都不得安宁。
温砚定定地看着远去的红色身影,眼神微动。
直到一名影卫赶到他身边,温砚这才收回目光,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过去。
“瑾国皇宫的宫禁布置与巡夜时间我都已注明。”
影卫接过纸张,小心地收进了自己的内袋:“殿下还有何吩咐?”
“查一查这个荣常郡主吧。”温砚轻笑,抚过姜可离适才触碰过的面纱,眸光晦涩。
……
御辇停在昭平侯府门前时,街上已聚集了一圈百姓。
众人皆卯足了劲伸长脖子,唯恐自己错过了这次得见天颜的机会。
就连侯府中人,也以昭平侯沈昌为首,尽数屈身站在马车前,恭敬地等着天子下轿。
可御辇内迟迟未有动静,沈昌疑惑地抬起头,就见自己唯一的嫡女姜可离由婢女搀扶着下了马车。
围观百姓见并非天子亲至,也不敢多言,纷纷散去。
侯府众人脸色各异,姜可离好笑地看着他们上演了一出变脸秀,原本的郁结一扫而空。
沈昌神情倒是没甚波动,毕竟这个女儿并非他能管得了的。
可总有人妄图仗着长辈身份教训姜可离几句——二房沈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就算陛下亲赐御辇,可离你也得知晓分寸啊,万不可仗着宠爱胡来。”
沈立挤出慈爱的笑容,语气听起来谆谆善诱。
姜可离脚步微顿,看向沈立,唇角绷紧。
莲雾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只偷瞄了一眼主子的表情,就已经在心底为说话之人默哀。
“莲雾,本主是何品级?”姜可离只看了沈立一眼就收回视线,语气淡淡。
“回禀主子,郡主乃圣上亲封,视为从一品。”莲雾说完,沈立脸上的慈爱已然维持不住。
姜可离脸上扬起笑意,款款走至沈立面前。
“若我没记错,二叔貌似官至六品?若论品阶,似乎没资格和我说话,更遑论教训我?”
沈立面色沉郁,双手紧握成拳僵在两侧,迟迟说不出话。
二房中,一名女子走出对着姜可离福身,语气轻柔。
“郡主,阿耶也是好心提醒,可否高抬贵手,放过他这次?”
女子面上恳切,反倒让姜可离看起来咄咄逼人,好似下一秒就要将他们父女打杀了去。
姜可离檀口微张,一副惊讶的模样。
“二叔既教我做事分寸,我也不过是回礼告诫他要懂得尊卑。姨娘这话,反倒显得我跋扈了不是?”
一旁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见姜可离看过来反而殷勤地跑到她身边站定。
“长姐,这是二房堂姐沈漫,不是姨娘。”沈若若肩膀颤动,像是在竭力忍住笑意。
姜可离对沈漫无甚印象,但认得这个憋笑的女子是自己的庶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