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姜可离曾亲眼目睹过沈若若的死亡,原本鲜活明媚的少女就那样没了气息。
想起那些如同身临其境般的梦魇,她心中烦躁更甚。
姜可离忽然没了兴致逗弄二房那些蠢货,只恹恹地转身。
“堂姐既想替父求情,莲雾,你就成全了她。”说完她就在众仆簇拥下进府,留下其余人静默在原地。
“行了。阿离也并非第一回如此,下次莫要大惊小怪。”
沈昌轻咳一声,打破了尴尬场面,挥手驱散众人。
只有沈漫被莲雾拦下:“大小姐,郡主说了,您尊卑不分,按规矩,理应掌嘴十下。”
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直接将沈漫按在侯府门前。
其母亲林氏在旁掩面低泣,沈立有心阻止,却不敢上前。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每一下听上去都用了十成气力。
沈若若跟在父亲身后不时回头偷看,忍住笑意振奋地看向沈昌。
“阿耶,您有没有觉得郡主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何处不一样了?”沈昌好奇地看着小女儿。
少女有些被问住,思考片刻后道:“虽然她还如从前一般目中无人,跋扈骄纵,嚣张狠厉……”
眼看沈若若掰着手指还要继续念叨,一旁的沈以安握拳至唇边轻咳:“若是小妹你再说下去,恐怕下场会比那沈漫更惨。”
沈若若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姜可离的坏话。
她急忙捂住嘴,有些心虚地看向四周,确认没有别人才说道:“你们想啊,二叔他们以前也会说些酸话,郡主可是从来都懒得搭理的。”
沈以安不甚赞同地摇头:“姜可离性情乖张,或许是二叔今日正好撞到了枪口。”
见兄长反驳,沈若若连忙补充道:“而且你们可曾瞧见适才郡主看我的眼神?好像,比从前温柔多了!”
沈昌和沈以安对视,相对无言。
他们不明白眼前少女的想象力来自何处,遂不再搭理她,只自顾自地向前走。
日落西斜,琼华院的小池塘在余晖下又是别样景致。
绽放的荷花错落着分布于荷叶之上,宛若翠玉间浮起的粉白碧玺。
水榭内,含桃为姜可离裹上轻罗披风,示意身后手捧漆盘的宫女上前。
“郡主,宫里的夏衣到了。”含桃轻声解释道。
两位年岁尚轻的宫娥捧起衣裙,将其轻柔地展开。
看起来年长些许的宫女则上前一步福身。
“荣常郡主万福。江南西道今年上供的醒骨纱极为稀罕,上身可觉透气寒凉。陛下特命司衣局按照您的喜好将此制成夏衣送来。”
若是旁人听到如此殊荣,怕是会立即感恩涕零。
但姜可离从小长于金银锦绣堆,一切稀物对她来说都不足为奇。
闻言她也只是瞥了眼还算尚可的裙裳,示意含桃递去赏钱。
年长宫女接过荷包喜笑颜开,又对着姜可离行礼。
“陛下还吩咐了,今晚宫内的端午曲宴,郡主可携闺中好友同往。”
姜可离嗤笑一声,舅舅明知她无甚密友,此话怕又是在取笑她了。
不过家眷姊妹,应也算“好友”的一种?
想到此处,姜可离敛下笑意,示意含桃附耳。
“去玉露堂传个话,就问沈若若可想与我同去宫中夜宴。”
含桃心底微讶。
因从小被皇家教养的缘故,姜可离与侯府众人都不亲近。
哪怕是父亲沈昌,她也只在心情好时愿意维系表面姿态。
更别提杜姨娘所出的沈以安和沈若若,她不以势压人已然算客气。
这么多年,那兄妹俩也还算识相,从未主动与姜可离攀谈。
沈若若幼年很喜欢缠着她,稍微懂事后大抵也听了些流言碎语,便再也没踏足过琼华院。
虽然脑中思绪纷飞,但含桃还是领命赶往玉露堂。
紫宸殿前灯火通明。
沈昌与沈以安好不容易假笑着应付完一波攀谈的官员,就见姜可离才带着沈若若不紧不慢地赶来。
瞧见小妹的身影后,沈以安快步上前拉过她细细打量。
直到确认姜可离没有趁机给沈若若穿不合规矩的礼服、没有划花她的脸和妆容、没有给她下毒,这才松了口气。
“兄长这是作甚?若是忧心妹妹,怎得还厚此薄彼?”
察觉到沈以安的警惕,姜可离话语中带着戏谑。
沈以安没料想到她会突然发难,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又被她那声“兄长”惊得说不出话来。
沈昌抚着花白胡子,看着眼前这一幕颇为欣慰,没注意到殿前另一侧朝他们观望的温砚。
姜可离扫视着眼前三人,又想起来时路上的那个梦。
皇城司士兵破开侯府大门,杜姨娘握着沈昌的手,往日的秀美端庄不见,只剩下赴死的决绝。
危急时刻沈以安拽起姜可离共同逃亡,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最后死在了曾经的挚友箭下。
她和沈若若狼狈地被逼至断崖,往日柔弱的庶妹选择了自刎。
而自己则在押解回皇宫的半路被刺杀,含恨而终。
至此,姜可离才算拼凑出了所有关于昭平侯府的未来。
一桩桩,一件件,分明都直冲他们而来。
梦里这般的惨烈事件中,皇帝与太后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沈若若突如其来的挽手动作迫使她从思绪中抽离:“长姐,我们进去吧?”
姜可离有些僵硬地点头,几人一同进了紫宸殿。
殿内烛光摇曳,歌舞升平。宴席之间,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几番下来,高台之上的天子才终于开口言明此次曲宴之重。
“梁夏公主何在?”庆元帝和善地瞧着下方。
温砚从席间款步而出,微微俯身。
因坐于上首,姜可离这次总算看清了温砚未戴面纱的模样。
容貌五官似乎与上次所见不尽相同。
一袭淡雅白衣,眉目清冷,宛如炎炎夏日中含苞的雪莲。
唇色带着病态,微咳几声,两颊瞬时飘起红晕,更惹人怜爱得紧。
姜可离默默打量着,只觉自己是醉酒后记忆出了差错。
庆元帝似乎对她孱弱的身体有些讶异,但面上丝毫未显。
“听闻公主有礼呈上?”
话音刚落,一位异国装扮的婢女就捧着宝盒站定在温砚身旁。
“梁夏领土不大,但好在贸易往来繁多,才不至于让礼物显得过于寒酸。”温砚语气中带着些许窘迫。
好在庆元帝并不计较,只是示意婢女将盒子打开。
盒内堆叠着圆润饱满的黛紫色玉珠,哪怕隔着数丈距离,也能看出其品相俱佳。
“这盒紫玉珠已是梁夏国库瑰宝,特此进献给瑾国皇帝,以求‘紫气东来’之美意。”
温砚仍然不敢抬头,紧张得声线都有些颤抖。
奏曲的乐师退下,紫宸殿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紫玉珠确实稀罕,但对于瑾国来说并非绝无仅有。
梁夏将此物视为国库瑰宝,甚至愿意将它作为贡品,想来战后国内损耗极大。
正当庆元帝犹豫着以什么态度回应温砚时,就见身侧座席的姜可离走到那宝盒旁。
“瞧着拿来给我制首饰正好。舅舅,可否将此物赐予可离?”
温砚瞥了眼一旁女子。
不同于那晚八角亭内的简单妆饰,今日赴宴她显然特意装扮。
青丝梳成朝天髻,冠以孔雀碧玉宝钿,额上芍药纹饰娇艳,平添风情。
醒骨纱制成的纱裙以金银线绣上凤纹,衬在银红罗裙之上,奢靡中透着大气典雅。
回神之际,姜可离已令侍女抱走了整盒紫玉珠,在经过他身边时脚步微顿。
“多谢。”温砚颔首,承下了她这份解围的好意。
庆元帝较之温砚显然更加欣悦,他沉吟片刻,转头向近侍吩咐几句。
“宣昭平侯上前。”尖利的宦官嗓传遍了整个大殿。
姜可离心中一滞,捏着金盏的指尖泛白。
沈昌恭敬地行跪拜礼,垂首站立等待庆元帝发话。
“沈卿瞧着未有老态,极好,极好!”
天子发话,底下的大臣们也你一言我一句地夸赞起沈昌来。
直到众语稍作停歇,沈昌才回道:“老臣不敢。陛下才是十年如一日未曾改变,始终勤勉奋进,一心为国。”
庆元帝哈哈大笑,面上尽是愉悦:“还属沈卿才能令朕身心畅快。如此,朕便长话短说。”
“陛下请讲。”沈昌竭力压下浮现的不祥预感。
“自从十年前阿琼逝去,你也再未找个伴。如今身边儿女已然成人,朕有意将梁夏公主赐婚于你,沈卿意下如何?”
庆元帝的话如同一颗惊雷在紫宸殿炸开,其余大臣就此窃窃私语。
姜可离咬唇,指甲死死地嵌入掌心,面色难看。
温砚和沈昌惶恐地跪在大殿中央,拒绝之情溢于言表。
“回陛下,老臣已近不惑之年,公主还如此年轻,万万不可为人继室啊。”
沈昌不明圣意,只想先拒绝这门荒唐亲事。
温砚却看得明白,他如今在庆元帝眼中不过一质子公主,万不敢违抗瑾国圣意。
嫁与沈昌表面上是恩赐,实际却折了昭平侯与梁夏双方的面子。
成婚后若是能笼络他探取昭平侯府的辛秘,想必庆元帝定会趁机将虎符收回自己手里。
不过这皇帝又如何肯定自己能拿到昭平侯的把柄呢?
温砚目光游移,看向高位上欲言又止的姜可离。
是了,他不过是个障眼法。
听闻荣常郡主长于皇家,与侯府众人亲情淡薄,想来她才是庆元帝的底牌罢。
想明白其中关窍,温砚便安静地跪在原地,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
“舅舅,你这是做甚,可离才不想要个继母。”
姜可离并非无法窥见庆元帝所思,但如今她尚未理清思绪,只想先阻止这场婚事。
否则,那位梁夏公主未免太过可怜了些。
“荣常,长辈之事你莫要插手。朕心意已决,只盼着沈卿你给朕一个满意答复。”
庆元帝的语气难得严肃了些,随即又看向下首的沈昌。
沈昌口中发涩,只得叩首:“臣谨遵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