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秦和街两侧的商铺酒楼都悬上了灯,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多是来秦楼楚馆消遣的,也有去酒楼里聚会的。
一辆马车行在其中,用作帘子的丝绸纹样繁复,质地轻盈而不飘飞。车前的高头大马,驱车的绸衣小厮,无不彰显车内人的尊贵。
醉仙楼门前,花千容把脸用扇子半遮着,仍能看出来她脸都要笑僵了。
马车还未停下,花千容便赶上去,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萧公子。”
车内人并不作声,只等马车停了,小厮将门帘掀开,一个人才从车上走下来。
那人着一身檀紫色长袍,腰间束白玉腰带,袖口和袍边饰浅金云纹。身量颀长,仪表不凡。
刀削斧凿的脸上,浅浅上扬的唇角下缀着颗痣,浓密睫毛掩映的眸幽如寒潭。
四周许多人皆向他投来怯生生的目光,却并不敢多看。
萧执御不作理会,抬脚踱进了醉仙楼。
花千容的笑容有一瞬间僵硬,很快就恢复正常了,转头吩咐人好好安顿萧执御的马车。
二楼的雅乐台上,孟瑾微微侧脸,瞥见人群中那个显眼的紫衣男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上了五楼的天字客房。
孟瑾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萧执御来了。
以原书走向,萧执御不久就会遇到原书的女主阮清清,陷入一发不可收拾的单恋里。到那时再去攀附他,就真真是痴人说梦了。
放弃萧执御寻其他人,亦不可取。原书描绘不多,孟瑾不知哪些人好诱哄哪些人惹不得。
机会只有一次,只能放手一搏了。
约莫一刻钟后,一名小厮跑到雅乐台的屏风外,开始念名字。
不消说,这就是今晚选入天字客房侍候的名单了。
不知过了多久。
“孟珍娘。”
孟瑾呼吸顿了一瞬,袖中绞着的手指松开了些,旋即又微微蹙起眉。
被报到名字的姑娘们相视一笑,抱着各式各样的乐器依序站起来,往楼梯走去。
天字客房内,顶上是主座,两边是小席,约莫□□名锦衣玉带的人分坐在两侧,身旁已有人侍立斟酒了。
孟瑾眉尖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刻见到这等情景,不免还是心里打鼓。
席下设琴案三张,矮凳十来只,孟瑾是新上来的,又只是弹琵琶伴奏,被分在了最后。再往前是跳舞的小台子。这位子如孟瑾所料,不引入注意,下午贿赂出去的重金没有白花。
几曲奏毕,席已过半,宾客微醺。首位上的萧执御自开初便意兴阑珊,此刻面上仍没什么兴味。
孟瑾默然垂眸,皓腕轻动,袖中丝线断裂,一只蝴蝶飞了出来。
房间里弥漫着香气,多是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灯火之下,为首的舞姬脚步一软,捂嘴打出个喷嚏来,扑到了前面一人背上。好巧不巧,此时正有一个侍女捧着琉璃羊角焚香炉,正欲献给萧执御。
在舞姬翻飞的袖子下,竟是缠绕住一绊,落在地上碎了。
乐曲戛然而止。
所有的乐姬舞姬齐齐下跪,最先摔倒的那位头低低垂下,脊背发抖。
打碎香炉不在孟瑾的计划之中,此刻事已发生,孟瑾垂着头,眼里没有一丝慌乱,只思忖着对策。
席上众人怔了片刻,一方脸男人拍响桌子,斥道:“大胆贱婢,这是我于西域寻来的香炉,赠予萧大人的,你如今把她摔了,便是十个头也不够赔!”
“大人饶命,我,我……”那侍女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眼睛瞟向舞姬,“是她们跳舞出了差错,才害得香炉摔下来的。”
没等那侍女说完,方脸男人已站起来甩了她一巴掌,双目却紧盯着地上的十来余歌舞姬。
其中,那名最先滑倒的舞姬,脸上已迅速浮起了疹子。
没等方脸男人开口说话,孟瑾微微抬头道:“请大人息怒,此非坏事,反而是好事一桩。”
“哼,我的香炉碎了,你还说是好事,你竟比我看得清了?”
“大人精明强干,能人才高,况满座诸君皆福慧双修,奴岂敢当众胡言乱语。只是大人们着意于谋事,席间小事何须在乎,奴不过多看到了小事而已。”
“什么事?”
孟瑾将头埋得更低,道:“当下乃是深秋,百花凋谢,席间却有蝴蝶飞舞。此为一,乃福禄吉祥之象。侍女所呈为西域供物,其上雕刻三羊,此为二,乃三羊开泰之象。二象同出,是为大吉大利。何况,礼物贵重,重在心意。西域的焚香炉有许多个,为大人三羊开泰的,便只这一个。”
孟瑾低着头,看不见首席上的萧执御,嘴角多了一分弧度。
萧执御一手倚在扶手上,一手执酒杯,饮尽。酒杯落在桌上,发出很轻的声音。
一旁的侍从会意,走下去打开门,做一个请的手势,这就是他下的逐客令。
“这,”方脸男人看看地上的碎片,又看看萧执御,欲言又止,“殿下,这……”
“你的香炉我心领了,摔在地上我也可惜,只是,这炉子已经碎了,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
“谢殿下,”方脸男人转头,“你,你还有你,跟我来。”
孟瑾心惊,费尽心机做的一切,到底白费了么?
她抬头望向首座,只是那男人垂着眸,薄唇似笑非笑,叫人看不清情绪。
原来她到底只是一介官妓,萧执御身份尊贵,她的所作所为,到底入不了他的眼。不过是,白费心机。
巨大的挫败感席卷而来。孟瑾起身,迈着虚浮的步子来到门前,迎面便瞧见花妈妈假笑的脸。
“弹琵琶的那个,留下。”声音不大,却在孟瑾心里有如洪钟。
萧执御指尖轻点着桌面,眸中倒映着杯盏上的蝴蝶。他改变主意了。
孟瑾懵了,直到被人推了一把才反应过来。
门在身后关上,孟瑾行至萧执御面前做福道:“殿下。”
“你倒是心思灵巧。这样的深秋,也能弄到蝴蝶。”
孟瑾一怔,片刻,袖中的手绞在一起:“殿下实在英明,奴这等手段,自是瞒不过殿下的。”
反正都被看出来了,狡辩还有可能被拆穿,甚至给萧执御留下个欺瞒的坏映像,不如直接坦白。
顶上的人轻笑道:“这就认了?我只是猜的。”
孟瑾无语。
“诈一下就招了,你这样,以后可藏不住秘密哪。”
“奴不敢欺瞒殿下。”
“是不敢,还是故意?”
孟瑾手指绞着袖口的布料,深吸一口气,道:“殿下英明,奴自知这等伎俩逃不过殿下的眼睛……”
下巴被合起来的折扇抵住,她在那道力量下被迫抬头。
“你不如直接说,你想攀附于我。”
萧执御脸上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看得人心底森冷。
孟瑾脊背僵住,在恐惧之下,眼里溢出些泪珠来,揉着烛光,碎在眸里。
眼圈因为哭泣变得嫣红,眼尾尤甚。一双桃花目中氤氲的明明是恐惧,却显得无边诱人。
从萧执御的角度,能感受到扇子传导来的微微的颤抖。她明明害怕,却好像在逼着自己冷静一样,就这么定定地直视他。
萧执御蹲下来,指尖触碰孟瑾的眉眼,轻声道:“你的眼睛好看,真想把它挖下来。”
孟瑾心里苦涩,人算不如天算,她知道萧执御变态,但不知道竟这样变态。
“可惜啊,挖下来便不美了,这眼睛还是在你脸上好看。”
不待孟瑾反应,她便被人打横抱起。萧执御踢开房门,走向对面的卧房。
一夜难熬。
孟瑾身上还有伤。醉仙楼里,多得是折磨人又不留下痕迹的法子,一触即疼。孟瑾不敢表露出来,这一夜有如受刑。
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后半夜,孟瑾穿好衣服下楼。脚步声响彻楼梯。她环顾四周,安静得过分了。
孟瑾到底没多想,走到一楼,跟在她身后的侍从才把盒子交给她。那是萧执御给她的。
不远处,立着花千容。
孟瑾走到花千容面前打开盒子,脸上堆满了笑。许多银票,珠宝。
花千容把盒子抱过去,只抽出三张银票给她。
“三百两,够了。瞪着我干什么,还不回去洗澡?一会别忘了把避子汤喝了。”
众人离去,孟瑾脱力靠在墙上,脸上很湿。
隐约间,她看见顶楼扶手间,有一抹紫色。
许是看错了,孟瑾转头,拖着酸软疼痛的身子回到自己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