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亮起,东京城里的繁华夜景照常出现,沿街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路上人潮涌动,气氛还带着中秋节的余温,坐轿子的小姐拉开帘子一角,观看道路两侧的摊子,偶尔有看中的,叫上婢女前去买了拿来赏玩。
驾马车的小厮不敢摔鞭子驱赶马匹,生怕马儿受惊冲撞了路上拥挤的人群,自己的主子坐在马车里跟外室谈笑风生,只想着这马车再慢一些才好,别饶了他的兴致。
河面上的游船花灯,流光溢彩,浮光阁的花魁娘子,正坐在船头弹着古琴,穿着薄纱彩衣的舞女绕着花魁翩翩起舞,丝竹管弦之声顺着河流飘散进千家万户,岸上的男男女女聚集,都想看看面纱下花魁的绝妙容颜。
期间有人喝彩,叫唤着花魁摘下面纱,临船的富家子一掷千金,买下花魁娘子的古琴手艺,将人和琴都请进了自家船舱内,岸上的人没有一窥容颜,纷纷哀怨地叹着气散开。
打更的梆子惊起屋檐上的夜枭,叫声凄惨地划过,将大理寺牢狱与繁华热闹的外界割裂开来,夜枭在屋顶上空盘旋了两圈,往夜市繁华处去。此处又归于宁静。
一身着白色外袍的男子,被人请进了牢狱大门,下了两层台阶到达底下阴暗的刑房内。
一进去左手边摆放着一排骇人的刑具,有些上面沾着新鲜的血液,有些已经干枯形成褐色的痕迹,附在上面昭示着曾经被拷打之人的惨烈景象。整个房间除了霉味就是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审理的大人正指挥着几个衙役拷打犯人,将人仰面绑在长凳子上,两只手分别被人牢牢拽住,另一人在他面上放了一张被水打湿的纸,不停地往上叠加,直到男人快喘不过来气,才一把将纸都拽下,得到解放的男人急促的呼吸着,像溺水被救的人一般,渴望自由呼吸的感觉。
坐在椅子上的大人没注意到已经来了的人,自顾自地拷问犯人,那人死不张口,男人又指挥人重新施展刚刚的刑罚,接连来了三次,男人被折腾的只剩一口气息还在喘着。大人骂了几句贱骨头,又叫人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抽打他,衙役是个老手,下手极重,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沾了盐水的伤口痛的人撕心裂肺。那人咬着后槽牙,看见门口站着的白衣男子,眼神如炬,狠狠地盯着他,没有一丝哀求。
“说!镇北王造反,是否是太子授意?”大人敲击桌案,审问的声音大如洪钟,“傅大人,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可是要把我这牢里的刑具都用上一边,才肯招供吗?”可被审理的犯人充耳不闻,紧闭着牙口不出声。
傅音眼神涣散,并不答话。
大人把佩刀用力的砸在桌面,衙役吓得退到一边,他倾身过来,眼神阴骘狠辣,“傅大人嘴这么硬,是不是收了太子的好处,你们想起兵造反,跟太子里应外合想趁着天子病重,假借勤王之名,谋朝篡位,是不是?”
傅音身上撕裂得疼痛,干涩的双唇启动,扯痛已经裂开的嘴角,无力地摇摇头,喉结在喉咙里缓慢滚动,费劲地回话:“不......是。”
“再说一遍!”审问的大人耐心耗尽,听不清傅音猫儿似的声音说的什么话,骤然厉声。
傅音脑袋昏沉,已经受了一天一夜的刑罚,没有合过眼,更没有进一粒米水。他像是被一根线拉扯的风筝,飘在万丈高空,只要断了线,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重复刚刚的话,声音堪堪大了那么一点,但语气坚定郑重,咬牙切齿地说:“不是!”
“竖子还敢嘴硬,你与镇北王谋反的书信,已经呈给了陛下,里面夹杂着太子的印鉴,你敢说这不是谋反!要不是太子授意,凭你一介四品文官,哪来的胆子敢起兵谋反,还是说,你有谋朝篡位的野心!”
傅音神情恍惚,想起他陪同指挥使押送粮草前往西北边境,黄沙弥漫,寒风刺骨,无数的将士身着单衣,拿着长枪剑戟站在高楼上,城外是死去将死的尸首,有被箭贯穿的,有被刀砍死的,缺胳膊少腿的数不胜数,更有那头颅与身体分家的,找不到全尸的,被火油烧得认不清面容的,那么多的将士躺在黄沙里,无处安放。时不时会有闻着血腥味的野狼前来叼走一块人肉,嚼得满嘴流血,吃的肚子滚圆,然后满意得消失在旷野里。
待到战争稍歇,远处追击的士兵归来,在城外筑起人墙,才有善后的士兵出城收拾尸体,所谓的收拾,不过是寻一处空地,挖了十几米的大坑,将尸体一层层得码好,随后用黄土埋了,连一块像样的碑都没有,只是潦草的用块破木板,插在大土坟前,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西北边境大军之墓。
八个大字囊括了几千几万人的尸首,无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是否有妻儿老小,只有一茬又一茬的人进来填补空缺。当今的陛下重文轻武,连保家卫国的将士们的衣食都舍不得给,要不是太子殿下排除万难,劝服陛下,哪来的这些粮草军饷,更别说他还能来亲眼瞧瞧这人间地狱。
傅音呼吸急促,他趴在地上不住地颤抖,脑袋里全是最后一战将士们的哀嚎声,鲜血溅到他的脸上,那是有一个年轻生命倒下的象征,他失控的抓着头发,难以遏制的发出呜咽之声。
审问的大人,拿着供词甩到傅音的脸上,雪白的纸上除了墨迹,就是他的血,跟西边战士们流的一样的鲜红的血。
“太子说服陛下给西境提供粮草军饷,与你同去送粮的指挥使冒死赶回,说,那边并无战事,战士们吃喝不愁,粮草齐备,马匹充足,若不是为了谋反,你们要那么多的战备物资干什么?”
没有战乱?吃喝不愁?那么多的将士惨死在黄沙里,贪生怕死的人在皇城里喝酒享乐,竟然在这里大放厥词,侮辱他们的忠烈,死去的将士们听到了,也要化成厉鬼,夜深人静时伏在他们的床头吟唱怨曲。
可那些将士都是何等忠义,恐怕死了都要站在西北的边境线上驻守家园。
傅音挣扎着起来,他要挣脱这无形的枷锁,逃出这样烂的朝廷,却被蜂拥而至的衙役重新摁倒在地上,他嘶吼着
“太子殿下仁义!西北战士忠烈!尔等皆为蛀虫,你们这些忘恩负义之辈,在这里辱骂忠魂,是会得到报应的!要谋反的是你们,想比我画押做伪供,除非我死!”
审问的人怒骂他:“我谅你年纪小,没有动用重刑,你这般冥顽不灵,就别管我心狠手辣,再给你一次机会,招不招供?”
“不招,死也不招!”
“来人,给他上刑!”审问人啐了一口,又骂了一句狗崽子。
傅音被人架着,脸朝下绑在长凳上,手绑在凳腿,双腿被铁索缠绕,衙役拿了板子等候命令,申问人接过衙役端来的茶水,拨着茶沫,气定神闲地抿了几口,又问他:“你与太子是不是密谋造反?”
傅音只重复的说着不是、不是、不是。
申问人彻底没了耐心,挥着手让衙役行行,板子高高举起,重重地落在傅音身上,他发出闷哼的声音,咬紧了嘴唇,直到鲜血顺着嘴角留下来,也不松口叫唤。
申问人在一声声杖刑声里,继续说道:“若不是指挥使冒死赶回来报信,定国公带领三万人前去阻拦,恐怕如今在这牢狱受灾的就是我们这些人,你们受着天子的恩惠,吃着皇家的粮食,还要篡天子的位置。你们一意孤行,让无数将士死于战乱,多少家庭妻离子散,你们搅乱了这太平盛世,还敢跟我在这里叫嚣。”
太平盛世早就没了,这朝廷早就烂到了骨子里,太子仁义当为天子,无耻小人妄想令立恒王为储君,一个个为谋取私利,陷害忠良。西北边境屡遭敌军进犯,掌权者只想割据城池以求和平,让我边境数十万百姓沦为敌军的俎上鱼肉。现在又颠倒黑白,欲加之罪,镇北王真要谋反,区区三万兵马岂能降服。自导自演的一处戏,漏洞百出,天子竟也信服,真是昏聩。
此事针对太子而来,牵扯不到镇北王,最后只会给他一个约束下属不利的罪名,朝廷还需要他保护边境,不会轻易替换他,甚至还会下旨安抚。镇北王本人为了家国安定,也不会贸然得罪天子,他又数以万计的子民需要守护,边境离不开他。
傅音意识濒临,汗水夹杂着血液从身上滴到地上,申问人鄙夷地将供词摊在地上,
“这供词,你必须认!”
傅音睫毛颤抖,纸上的字现与眼前,每个字都像是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在他身上、脸上、心上,何等地耻辱,他们这是要严刑逼供,要他告诉世人——太子谋反,理应废除!
他是这场计谋里的领头羊,天下人只会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供词一画押,他傅音就是害死三万将士的罪臣,太子也会被恒王踩在脚底,永无翻身之地。
申问他解开他的手,试图将手印按在供词上,角落里一直站着的白袍男子出了声。
“陈大人!”声音陡然而起,申问人陈良抬起头,只见定国公沈着一身月白长袍站立在门口。他连忙起身行礼,
“国公爷。”
定国公沈清抬了手让陈良起身,伸手接过他递来的供词,文章文采斐然,字字诛心,将事情原委说的句句有理有据,他了了看了几眼,随手丢在案台上,拿过帕子仔细地将手指一根根擦净。
“傅大人受了这般刑罚都不肯招认,颇有骨气,元真佩服。”沈清悠悠的开口,“陈大人,你再审下去也是浪费精力,这事情要尽快解决,我给你指条明路,你看你可要用?”
陈良拱手,“请国公爷指教。”
“陈大人客气,谈不上指教不指教的。”他笑起来,声音不大,却听得人毛骨悚然,“随便在牢里找个跟他身形相似人,毁了容貌,换上他的衣裳,这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倘若陛下要召见,岂不是露馅了?”
沈清拿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手心,陈良的心也跟着一起跳动,“我说陈大人,你如今是愈发胆小了,陛下身体抱恙,怎么可能召见这等不祥之人,你只管着我说的做,记得叫人弄伤他的嗓子,别让人听出不是同一个人,哄着在公堂上过了档子,暗地里杀了就行。”
傅音趴在凳子上,听他们当着面密谋,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但他再说不出一句话。
陈良还有所犹豫,着法子他不是没想过,可一旦事情败露,他这辈子就完了,所以迟迟不敢冒险,他犹豫再三,“这牢狱里找个人顶替到是小事,可万一事情败露,小人可就性命难保了。”
沈清把折扇摊开,又一下一下整理回去,“你且放心,我自会处理妥当,不会牵连到你。恒王到时候也只有感谢大人的份,加官进爵以后少不了的。”
他想了一会继而说到,“我帮了陈大人这么大的忙,正好也有个小忙需要陈大人帮一下。”
“国公爷请说。”
沈清用扇子指着傅音,“这个人——我要了。”
傅音被人架上马车时,眼神朦胧,已近昏厥之际,对面坐着的人一脸阴沉。他庆幸早让疾风回家传信,想必此时仆人尽散,春玲已走,只是愧对父母兄弟,连累他们不知要受多少牢狱之灾,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挣扎着动了身,眼泪顺着血一起滴落。
沈清瞧着他紧闭的双眼,蹙起的眉头,眼角的泪痕,眼神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