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往昔瑶山一别,今朝已过七年。
久不通函,弟子愧问师尊安好,还望师尊宽恕,乘风台七载常觉日夜短,离别后岁月却苦长。
天地君亲不曾顾念弟子,此生只有师尊对弟子义重恩深,奈何相顾太短,服侍不全。
师兄遭难,弟子万死难赎其罪,已无面目再见师尊,少年时满心的安逸再也回不去,只望将来魂魄归于乘风台,来年春日,伴师尊看尽满山花海。
行书至此,落笔无措,唯愿师尊安乐顺遂。
弟子李溋敬上。
这是绝笔信?
山月读完,默然许久后折好信纸,放回原处。
第二日一早,挡风的符纸摇摇欲坠,山月查看李溋无异样之后,打算去问掌门要新的固魂香,漏风的屋顶也得请人来修。
她撕下屋子里其他符纸,叠好在炭盆里烧了,一边盘算要不先把李溋挪去他以前的屋子养。
打开摇摇欲坠的屋门,却见屋外木台阶上坐着个人。
那人身穿轻甲,缝隙上沾了许多干涸的血污。听见声响回过头,见了山月连忙站起来抬手行礼道。
“月…月仙人?”
山月记得他,是当年护送李溋来瑶山的亲卫,十几年前也是个少年人,如今是人到中年,加上常年在风沙里,已经看不出当时的模样,看他如今的装束,应是个将军了。
那人双眼红肿,此刻拿衣袖擦了擦,像是哭了一晚上的样子,见山月之后愣了片刻,心道当年惊鸿一瞥的女子,如今外貌丝毫未变,神态依旧是那副清冷淡然的模样。果然是仙人。
他偷偷往山月背后看了一眼,想找他的主子,又顾及仙人,于是道。
“末将罗海池,得掌门许可来接殿下下山。”
山月颔首道:“他伤势重还未醒,将军是一人前来?”
罗海池一听突然激动,踏上一步台阶又缩回去,张口想了想措辞道。
“殿…殿下没事?!哦…是!此行不可为外人知,所以只有末将与殿下心腹前来,仙人,殿下真的没事?!”
山月请他安心,“性命无忧,但还需养几日才能动。”
罗海池松了口气,又为难道:“仙人…末将也希望殿下能安心养伤…只是玉匣宫有召,命我等年节之前回宫,我们已经耽搁数日,不能再拖了…”
李溋常年在外不见回,如今宫中这么急召李溋回去,且他还来瑶山?山月觉得有异,于是问道。
“宫中有大事吗?”
罗海池一愣,显然有话不敢说,只道。
“宫中事…末将也敢多问不是…”
谈话间日出了,连日来的雨雪天让阳光少见,暖阳照过来把山月身上的冷意驱散不少,她看着日出的光晕想了想道。
“这会不行,要等日落之后。”
罗海池踌躇片刻,终究还是觉得李溋安危比较重要,于是点头谢过山月,按照她的意思来。
他想进屋去看看李溋,但山月显然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只见她十分随意往木阶上一坐,开门见山道。
“罗将军,阿溋的伤是虎妖所致?”
“啊?”
罗海池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又想或许是太子告诉自己师尊,于是答道。
“是,近几月…近几月离州那边时常有军民失踪,侥幸活下来的人说,是山中有兽攻击他们,于是我们便…便顺道去除妖兽!”
原来李溋是为了虎妖至离州,才遇见巫满,可惜他见到的是巫满的尸体,巫满陪伴他长大,他出事李溋比谁都难受。
但罗海池的阐述像随口编的,山月也部追问,只听他道。
“巫仙人遇难后殿下那时十分自责,于是改道去寻一种药。”
“什么药?”
“十巫不死药。”
山月蹙眉,“十巫不死药?”
天帝曾用十巫不死药复活猰貐,猰貐被后羿射杀之后,十巫药再次落入世间,传说,离州山神窟里就有一颗,可山神已许久不被世人窥见。
或者说,人间上一回获得神降,已不知是多久之前。
但那终归是传说。
“所以你们进山神窟是为了不死药?在山上可遇到过方士?”
罗海池不太敢说,听见山月道无妨,他才继续道。
“确实遇到了身着瑶山服饰的方士,后来追着他们入一个洞窟,人就不见了。那洞窟中有一座残破的石像,本以为那是山神像,待我们靠近,那神像突然碎裂,底座里净是白骨,虎妖也在此刻现形,它戾气十足,半是皮肉半是白骨,已不似正常兽类。”
这段回忆很顺,不像编的,山月问道。
“那虎是白色的吗?”
罗海池茫然道:“白色…确实有白色毛皮,但他身上大部分地方被符箓裹着,看不真切。”
“什么样的符箓?”
“这个末将不太懂。”
罗海池此时已经和山月并排坐着,山月拿了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写完后问道。
“是这样的吗?”
罗海池仔细看了半晌道。
“像!”
这是夺魂操纵傀儡用的符箓,虎妖身上怎么会贴这些?方才说石像下都是白骨,莫非那是岳临章等人的残骸?虎妖吞了魂魄,魂魄为虎作伥 ,李溋杀了虎妖,魂魄得以回山,也因此残魂显相是李溋追入洞窟?
按理说,神仙的守护妖兽或坐骑一般接近半神,轻易不会伤人。
山神像坍塌变成虎妖,山神久不现世,这些年各大灵山的灵力渐渐衰退,仙神的神力自然减退…
神像化虎,吞吃方士,虎威起死回生,难不成…
山月喃喃道:“难道…虎妖吞了山神?”
罗海池惊道:“吞了山神?!”
山月点头,她心道:“难怪李溋能坚持到现在,即便是虎妖的威骨也撑不了多久,除非是有了神性。”
前段时间就听说山下乱像频频出,如今看来是比想象中的更严重。
“那妖物已被你们除去?找到不死药了吗?”
“没有…殿下射空了手里的箭,才有机会给它致命一击。”
山月了然,看来杀了虎妖也没有找到不死药,李溋才万念俱灰,只身上山请罪。
她不由望了眼木屋。
悬桥上有人穿过结界,能上乘风台的人不多,山月料想是掌门,等那人走上乘风台才看清是浮朝。
浮朝来到山月面前向她和罗海池见礼,又递给她一个盒子。
“师叔,师尊让弟子来给您送东西。”
山月接过手一看,盒内是固魂香和一袋金子,她正需要,点头道。
“多谢掌门。”
浮朝又道:“师叔,师尊和虞师叔一道下山去了,他走前嘱咐弟子来告诉师叔,师叔若要下山尽管放心去。”
姬云亭很少离山,此去应是到山神窟调查岳临章一事。
山月把山神窟中事简短陈述给浮朝,让他传云篆给掌门,浮朝一一记下,又问道“师叔有事需要弟子做吗?”
山月低头看了看木屋周围,碎木都被堆在一起,应该是罗海池之前收拾的。罗海池此刻在看她漏风的屋顶,一副想给修的意思,山月想了想道。
“浮朝,麻烦你日落后再来一趟。还有这屋顶,待我离开之后找人来补一补。”
浮朝点头道:“弟子会找人来修缮。”
他说完又问了几句,山月没有其他事,他便先告退。
山月让罗海池自便,午膳可去柴房自己做,她进屋去看李溋的情况,此时李溋脸上恢复了血色,比昨日好太多。
固魂香燃到尽头,山月续上新的,以他的情况,需要连点七十七支。
她在自己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没什么好带的东西,剑架上有一炳长剑,山月走过去拔出一半剑身,其上有复杂的符文,还有两个模糊不清的字。
玄鹤。
这是她的玄鹤剑,山月看过半晌收回玄鹤剑,心道。
“带上吧。”
日落后,浮朝按时来乘风台,山月让罗海池背上李溋,请浮朝拿着固魂香走在后,她手持引路灯在前。
昏暗的山道上,四人不紧不慢往下走,山林里时常有尝试靠近的魂灵,都被引路灯逼退,马车已在山道上等着,这一支固魂香燃得格外快,已经到了尽头。
山月连忙换上新香,在马车内贴上符箓,李溋的车内只有贴地的榻,想来他会在车内过夜。
她把引路灯整个烧给山里的魂,就此与浮朝告辞,随李溋下山去。
李溋前胸后背没一处好肉,只能侧卧,罗海池说他的人在等,其实只有一个近卫恒风,他见主子伤成这样,对山月也没有好脸色,替李溋盖好貂皮毯之后不情不愿退了出去。
山月听他在和罗海池争论什么,大意是问罗海池为何她跟着一道走,罗海池解释说殿下伤重,月仙人医术精湛,得跟着照顾几日,他才罢休。
马车慢慢离开瑶山,山月在车内守香,一直到第三日,山月的睡意越来越重,于是嘱咐了罗海池进来换香。
她盘腿坐起,慢慢进入安静相,等待心境了然不动,但片刻之后却发现自己眼前的景象变了。
这是一条山道,熟悉又陌生,她的心里凭空生出一股着急又慌张的情绪。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山月回头去看,是李溋?
是小时候的李溋,看起来六七岁左右。
入静?也会做梦?
山月发现他在山里迷了路,着急得眼眶都红了,经过一条溪流时,山月往水里看了一眼,她不能看见自己的倒影,看来真的在做梦,只有意识。
李溋的膝盖摔伤了,挽着裤脚往上走,在他快哭的时候,山道尽头走来一个身影。
那是自己?山月想起来了,好像是李溋去山下采买食材回来做菜,才迷了路,她见李溋看见师尊,抬手抹掉眼眶里的眼泪,跑上去想拉自己的手,快碰到时又放下来,怯生生道。
“师尊,我半道迷路了…”
师尊没有多问,带着他回乘风台,李溋以为她生气,不敢多言,默默跟在身后。
回去之后师尊拿了药箱,招呼他坐在面前的小凳上,给他涂膝盖上的磕伤。
“乘风台的东西不好吃吗?”
乘风台的东西很难说好吃,已经尝过李溋精心烹制膳食的山月在心里想。
李溋犹豫着说。
“弟子见师尊不常用饭,师兄交代过可以给您做点凡人的吃食…所以…”
师尊清理着伤口上的赃物,一边说道。
“我也是凡人。”
她还未得道飞升,自然是凡人。
“山路不好走,下回不要自己去。”
李溋点头道。
“知道了。”
涂了药,李溋也停不下来,跑回自己的篓子边在里面找什么,半天后掏出一把野花,跑回临水亭给师尊看。
小野花各式各样,被放在背篓里久了,奄的奄掉的掉,但大多数是郁郁葱葱,上面还带着水汽鲜艳欲滴。
山月不由笑了,可情绪确是忐忑。
只见李溋也忐忑道。
“弟子在路上摘的…师尊喜欢吗?”
师尊伸手拿过一支闻了闻,是草木的清香,她抬头轻笑道。
“找个瓷瓶养起来吧。”
见她喜欢,李溋十分高兴,山月心里的焦虑也被喜悦替代,看着过去的日子,她嘴角微微扬起。
画面一转,李溋在劈竹子,准备插在水里养鱼。
竹片有些锋利,一不小心在他手腕上划破出一道浅伤,山月心脏一跳,李溋抬手吹去刺痛,突然望着那道伤痕许久。
山月看他发呆,心里生出一丝异样,果然,下一刻,李溋拿起竹片,在手腕上比了比,然后划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