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刺痛之下画面也模糊起来,梦里恢复宁静,山月睁开眼睛。
李溋不知道何时挪动,正面对自己睡,眉心皱着,大概是伤口太疼,沉睡也不能抵挡。
山月恍然,方才那个大概是李溋的识海,这是命线的副作用,一方能看见虚弱一方的意识或者记忆,同步对方的感受。
有些像窥视,山月不愿不经他同意看这些,但这副作用又无法关闭。
索性入识海需要满足对方魂火不稳与睡着两个条件,应该不会那么频繁。
想到此地,山月暂时放下,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头,突然的颠簸把李溋惊醒,山月侧头去看,见他人醒了,眼睛却呆睁着,没有动,也没有注意身旁的山月。
过了片刻,他整个人蜷缩起来,脸也闷在毯子里。
山月以为他不舒服,轻声唤道。
“阿溋?”
她一喊,躲着的人浑身一凛,接着迅速坐起,见山月在身边,难以置信道。
“师尊?”
他并未完全清醒,愣道。
“您为何…”
又见周围环境是自己的马车。
“您和弟子一道下山?为何…为何我还…”
“还活着?”
被山月点破,李溋更不知如何面对,越清醒,越不知所措。
山月指着固魂香道:“这香和虎威救了你的命。”
“弟子不该被救…”
话一出口,李溋就知道自己说错,他慌了,往前挪了挪辩解道。
“弟子不是!没有…没有寻死…”
他这两日对着自己总是小心翼翼,山月在心里叹了口气,掀开毯子道。
“挽上去。”
李溋愣了愣,随后依言挽起裤腿,膝盖上跪得紫黑,这已经是山月处理过一次的样子,他神色不安,有诸多话又不知如何开口。
下一刻,药酒揉进他膝盖里,再多的话也被疼痛盖过,李溋紧抓被褥,不想在她面前狼狈,忍着不动,只是绷紧的胸腹和额头上的细汗在出卖他。
“疼就躺下来。”
李溋故作平静,“没…关系…”
山月抬眼道:“乖,别逞强。”
她不大说哄人的话,李溋听了,往下靠了靠。
膝盖的伤不搓揉到位不会好,于是揉按持续了许久,山月专注眼下,偶尔抬头李溋眉头紧皱,满头是汗,知道他疼得很。
“为巫满难过吗?”
听山月突然问,李溋愣了愣,点头。
“我知道虎妖的事。”
她把和罗海池的分析告诉李溋,李溋听后也惊道。
“怪不得这么难…”
“巫满在我闭关时下山…”山月慢慢道:“和我说了许多,他不是会说那些话的人,可能预感到了什么。
“你送他回山之后,固魂香已经寻不到他的魂魄。
“阿溋,他不怪你,他希望你往后好好的,你送过命,也受了责罚,不难过了,好吗?”
李溋抿了抿唇,浅色眸子里涌上水雾。
“我当年私自离山…如今师兄又走了…我以为师尊再不要我了…”
他边说边哭,人也抱住了山月,山月的手里满是药酒,不知该往哪里放,没有支撑的情况下差点被李溋扑倒,山月才觉他已经不是小孩,下山时和自己一般高,如今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挺大一个。
李溋心里的事忍了太多日子,如今得以发泄,抱着山月哭了许久才松开。
松开后大概是觉得丢人了,也不敢看师尊,目光躲闪间,惊觉自己上半身只有裹伤的娟帛遮挡。
刚才就这样光着抱师尊?!挨完打这几日一直是光着的?!他一时手足无措,拉起些毯子遮挡。
“…弟子刚才…失态了…”
山月不会和他计较,擦去手上的药酒,马车里又安静,李溋看见四周的符箓,又看擦手的师尊,没话找话道。
“弟子刚才梦见…小时候师尊也这样给我上药。”
是刚才那段回忆?山月听他接着道。
“还被师尊打手心了。”
“是因为磕破膝盖?”
山月反问,李溋更不好意思,只老实笑了笑,避而不谈。
就算在识海里亲眼所见,山月也不知他当时是起了什么主意,要自己把自己手腕划破,还说是劈竹子到时候不小心,山月擅医术,怎会看不出来,当即教训了他一顿,并告诫他不爱惜自己就下山去。
如今想来,他那时大概是想让师尊多关注自己。
李溋抬眼道。
“师尊,我没有不爱惜自己。”
原来昏迷时,他说的是这句话。
山月记起,那时候打完他手心,下意识看了眼打的是不是太重,也是那个时候,她注意到李溋的掌纹,代表寿数的线短且有断横,若只凭手相,他未来不光有诸多劫难,寿数也只有二十几年…
后来她常看李溋手相,试图寻点命数的突破口。想到此地,山月向他伸手,没等说话李溋就自觉把手摊开,放在她手心里。
手腕上的旧伤早已痊愈,而他的掌纹,代表寿数的褶皱多了一段,只是微不可闻。
也不知是多长…
她检查了固魂香,剩下的数目不多,入静时不觉,居然过去一日了。
外面完全没有光线透进来,马车只有炭火的暖光,山月以为外面还是晚上,直到她听见几声嘈杂的说话声,马车也在此刻停了。
罗海池小心掀开帘子,见车内二人都醒了,欣喜道:“殿…公子!您醒了!”
李溋点头道:“这一路辛苦你,”
罗海池连连摇头道:“公子没事了就好!哪里能和小的说幸苦!”
“公子和女君要吃的什么喝点什么?我们正遇一茶棚。”
李溋看向山月道:“师尊想吃点什么吗?”
山月的修为已无需多进食,但她此刻觉得没什么力气,于是点头道。
“用些茶点吧。”
罗海池说了声好就去办,山月准备下车走走,她还没试过命线可以离多远,于是回头嘱咐。
“别下车,固魂香要燃尽七十七支,不可断。”
李溋点头道好。
天色果然十分昏沉,但罗海池说此时是正午,而前方有两条岔路,通向远处的峡谷。
一边茶棚里有四个少年人坐着,两男两女,装束华贵统一,携带的剑和弓或背或放在桌上,看着像修真弟子,茶博士给他们添茶,经过山月时听他嘀咕道。
“坐了一上午咋还不走。”
山月再次把目光放到四人身上,四人目光放空,似在神游。
大概是哪个仙山上下来历练的,山月收回目光,往前走去,走得远时,心口牵连感也依旧。
看来无需靠得太近,再远她暂时试不了,峡谷中的风呜呜直吹,山月身上的麻布粗衣抵挡不了太多寒风,于是她往回走,转身时忽听风中夹杂几声马蹄声和呼喊声,极其细微,不仔细听无法察觉。
山月想了想,从怀里摸出张符纸和炭条,十指夹起念诀点燃,烧出的飞灰逆着风飘入谷中。
她等了片刻,回到茶棚,热茶已经备好,桌上的点心极精致,一看就不是这家茶棚里的东西。罗海池请她入座,山月问道。
“我们往哪边去?”
罗海池指了指山月没有烧符的那条路道。
“右边,和前面的队伍汇合一道回京。”
“多少人的队伍?”
将军十分清楚道:“百人。”
山月听了,皱眉道:“百人…何时经过此地?”
“大概四五日吧。”
“那条路,七日内没有百人过。”
“没人过?”罗海池嘴里咬着饼,站起来去和茶博士打听,茶博士想了半晌道。
“百人的军队?哦!是晚上走过这里,不过晚上我们都睡了,只听见声响,没有见人走哪条道啊。”
罗海池又跑去那条岔路口,半晌后回来道。
“确实没有马蹄和车轮的痕迹,女君,您能算到他们走哪条路?”
“不是算。”山月解释道:“妖有妖气,鬼有阴气,人就有生气,百人过生气足,那条路并没有任何生气。”
罗海池似懂非懂得点头请教,“那,他们是走了左边?可那条路在下的也看了,没有痕迹。”
没有痕迹确实蹊跷,但生气也确实是在左边那条路上。
此时茶博士来添茶,边伺候边问道。
“二位要去何处啊?”
罗海池道:“往盛京。”
“公子方才问小的那队伍走哪边?其实此地看似两条路,能走的只有一条。”
罗海池还未问,邻桌其中一个少年抢话道。
“为何?”
他一问,茶博士立刻翻了个白眼,看来双方有龃龉,他语气不耐烦,指了指左边道。
“那条路通往横水镇,前年镇子里的人被路过的叛军杀得没人了,这之后那地方就怪怪的,没人敢去。”
“怪?”少年们似乎起了兴趣,又问道:“说说,如何怪。”
茶博士极不情愿,山月却在兜里掏了掏,拿出一粒金珠子递给茶博士,茶博士眼睛都看直了,立马拜了拜道。
“女君等着!小的给您上壶好茶细细说!”
拿了金子茶博士热情如火,沏好茶娓娓道来。
“小半年前,也就是暑气最热那阵,来了一伙土匪,几人在我这小摊子坐了一会儿,就往横水镇去,他们凶神恶煞,小的想拦也不敢,就这样放任他们去了。”
他说话声音不高不低,维持在少年们必须伸长脖子听的程度。
“谁知几日后,其中一个逃回了小摊,整个人狼狈不堪,小的给他倒了杯凉茶,拿了些吃食,他就告诉我,横水镇里,有不得了的东西!”
问话的少年半个身子都伸过来,李溋的车窗开了一丝,发现听不着之后,又关了。
“他们一行人,天蒙蒙亮的时候到了横水镇,按理说夏天太阳出的早,热气也来得快,可那横水镇里,灰蒙蒙湿漉漉,半点没有暑气,几人一看,又没人又凉快,镇子尽头还有一大湖,正是解暑好去处。
“于是便打算在那住些时日,他们当时累得不行,也饥肠辘辘,想着找间屋子歇一歇。
”镇子房屋破败,他们就往里走欲找个完整屋子,而算时辰,天应大亮,可他们越走,天色越暗沉,镇子之前死的人多,所以到处都是白幡白灯笼,无风自动,诡异至极!
“那土匪大哥害怕了,身上开始冒汗,突见前面有扇门开着,而此时一道凉风袭来,空气中夹杂着屡屡肉香!
”他身边的兄弟饿极了,闻着味就过去,大哥却被这阵风给吹得发毛,据他所说,那股风里除了肉香,还有些香灰的味道。
“但当时他没有太在意,跟着过去了,那大哥有些眼疾,看东西模糊,远远只看见味道来源处,有个人蹲着,待靠近时他才看清…
茶博士拉长语调,拉低声音。
“那屋子门边蹲着个老太太,在地上烧东西。
“那大哥当时心说这鬼地方一个老太婆烧啥呢,还对着屋子里烧,他的弟兄们已经过去了,浑然不觉有异,大哥跟在后头一瞧,只见屋子地上,躺了一个纸扎人,头朝外,脚朝里,那老太婆就对着他的头顶烧东西。”
罗海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害怕又好奇:“然…然后呢……”
“他当时想叫兄弟们走,但有个兄弟越过老太进了屋,坐在桌前边做吃饭动作,边哭,嘴里还喊娘啊…娘啊…
“大哥这下可完全清醒!也顾不上害怕,追上前就想把人都拖走,结果从老太身边挪进屋时,眼睛瞥见她烧的东西,诸位可知是什么?!”
罗海池猜测:“纸…纸钱?”
茶博士撅嘴摇头,“是纸人!手掌大小,无比精致!更诡异的是,那纸人有五个,装束和大哥一行五人,一!摸!一!样!”
“你胡扯吧。”
众人沉迷鬼故事,山月身后突然想起一道声音,正是那个少年。
他此刻完全站在茶博士身后听,恐怖的氛围戛然而止,只听那少年质疑道。
“简直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