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忧思过度而几日地不眠不休，我一时让那冰块冻晕过去了。
“好热……好冷。”
“他忽冷忽热，怎么办？”
一阵冷颤，双目自行睁开，我两腿猛蹬，踢到了床沿。
我听秋葵说道“郎君终于醒了！”
若山上来扶着我起身，端来清水，道“郎君直直地从四轮车上倒下来，殿下担心得茶饭不思。”
这时，小桑从外头跑进来。
“阿扬！”
她一坐下，我就牵住她的手“小桑，对不起……”
“不，是我对不起你，我又让你生病了，让你摔倒了。”
她为我又憔悴了很多，我轻轻抱着她，道“是我，我应该好好休息的。”
“你病了，我知道，你不是不想睡。”
她不擅长关怀他人，我知她是学舌，调侃道“你学我。”
她不反驳道“嗯，我学你。”
药还未来，我便不松手，我们相拥着。
“阿扬，我隐隐觉得，大家都有些不对劲。”
“别怕，很快，这棵腐烂的树，很快就要倒了。”
七夕再至，小桑洗过脸，乞巧果没动一口，凤仙花汁也搁置着，她手握太后和泽王送来的磨喝乐发愣。
“小桑，不喜欢吗？”
小桑嘴巴一扁，将磨喝乐丢开，双手捂头道“好无趣，磨喝乐和昨年一样。”
我轻揉她额头，弯腰去捞那东西，劝道“金玉料子比一般更加贵重，这是太后娘娘疼爱你呢。”
“那阿爹也送我这个呢，他们就是催我生个娃娃，烦死了。”
“乞巧要连乞三年，我陪你去外面走走，你想要什么，我们通通买回来。”
听了我一番话，她稍缓过来，回道“好”。
话落，若山送来药汤，他身后两人走近我们，是钱云心带着佟恒之来了。
“云心，佟大人，七夕快乐。”
佟恒之含笑点头回道“同乐。”
钱云心快步而来挽着小桑“扶桑，快来吃我亲手做的果子，你一定会迷上的！”
钱云心不容小桑拒绝，将小桑带出去了。
佟恒之搁下手里的食盒，看看我，又看看门口，示意这是钱云心所做。
我试探道“你们送我这么好吃的点心，我却有事麻烦你们。”
他十分坦然，毫无质疑“云心说了，让驸马千万别憋着，我们一起想办法。”
“谢谢，那我有话直说了，如今局势不稳，我需要假身份，我自有门路，但多一条路也是好的，现下还不知会面临什么，望到时佟大人助我过关，事后我愿倾尽全力报答大人的恩情。”
他答得也干脆“好，我尽力而为。”
我向他递出休音阁特制的玉佩，解释道“这楼阁的东西，随你们用。”
他双手接过，行礼道“多谢驸马，以云心与殿下、驸马的交情，此事我定亲力亲为。”
彼此谢过，我们共享乞巧果，待小桑她们回来，我们各自出门。
大伙还是那般晒书的晒书，晒衣的晒衣，我们寻了一家小店坐下，边上很快又坐下一人，尚未抬眸，那人便道。
“好巧，江兄。”
羹汤上桌，许又敬递来五辛，他往天上一看，说道“今日天河明亮，来年收成定不愁了。”
天河……天还没暗啊。
“听说乞巧楼都要坐不下了，美人如云呐。”
“许兄可有心上人，携手拜月？”
“惭愧，还没有。”
“许兄正值壮年，何不接了他们的帖子，彼此相看一二？”
“我是个很讲缘分的人，若是有缘，早晚的事。”
“不如，让我家夫人给你……”
许又敬拱手笑着推辞“不必不必，江兄，你还是别借我讨尊夫人欢心了，你自个儿好伺候。”
“你羡慕我啊。”
“天造地设，羡慕得紧。”
恭维一番，菜也吃净，许又敬告辞离去。
飘散的香火味令人安下心来，不知不觉已三年了，她身体还是很差。
我长跪在前，高举长香。
织女娘娘，求您一定要庇佑她，永远平安。
皎皎玉盘，该配佳酿。
归家从藏品里找出米酿，我躲在其间浅酌一口，随后无法克制，想着将来该要如何如何就入了神，饮下大半瓶。
刚想接着喝，小桑的声响便靠近我。
“阿扬，你在哪！”
她走进藏室，探头寻着了我，上前来牵我。
“快来看，星星很亮，阿……”
见她话头顿住，我就知自己定是醉得明显。
“阿扬，你脸怎么红了？”
不晓得是真醉还是假醉，她说的话，她的面孔，我皆一清二楚，我还是一下倒在她身上，玩笑道“我还以为自己藏得够快呢，没想到被脸出卖了。”
“啊呀，你醉了，怎么又喝酒，快快，醒酒去。”
“我陪你看星星……”
“好好，看星星。”
路过廊下，水池吸去月色，闪着耀眼的光，我不多思量，干脆地跃进池中，满天繁星映入眼帘，我伸手去抓，却一个也抓不住。
我躺在这一方浅池里侧过身，问道“你喜欢哪颗，我捞给你。”
“头好疼。”
“都是爹爹不好，非要灌你，上回的疼还没好呢。”
秋闱刚过，月节宫宴，我被泽王他们寻由不得已敬酒，一杯接一杯，哪怕后头悄悄换了水，头两杯的量也冲不淡。
我累靠在四轮车里，紧紧搂着外袍低头装聋，不记得过去多久，散席了，身旁忽然静下来，小桑轻轻推着我往外走，直过宫门。
“阿扬，我瞧你眼睛眨个不停，是眼睛不舒服吗？”
“嗯……殿内烛光晃得我眼睛疼。”
身后忽地有人唤我，我扭头看，是阿娘阿爹，阿爹……这是刚与陛下谈过要事？
我撑坐直起身子，喊道“老头，扶我一下！”
年迈的声音回道“来了来了。”
我又转向另一头和阿娘说道“阿娘，我们一道回去，小桑想念你做的饭菜了，小桑。”
小桑见我看她，一时顿住，随后方想起之前说好的“啊……是啊，娘，我们想去您那小住几日，可以吗？”
阿娘眼见得欣喜起来，眉眼都带上笑“当然可以，我的心肝们想住几天住几天。”
围坐桌旁吃着阿爹做的饼子，宫里来人传旨，令阿爹明日还职。
阿娘一头看外公寄来的信件，一头顾阿爹行为举止，面上就可见忧虑。
我喂小桑喝尽一碗安神汤，哄她睡下，回正厅劝说。
“阿娘，外公如今在乡里孤身一人，我有些不放心。”
“你们这才回来没几天……”
阿爹帮腔道“是啊夫人，许久没去看岳丈了，正好许大人刚给我几坛异邦的酒，我尝过了，酿得不错，给岳丈带去吧。”
阿娘进进出出忙活一会儿，将家里四处都看过叮嘱了，回来对阿爹说道“也好，我回去探望一下，家里你顾好，别弄乱了，我很快回来。”
当堂定下，我便帮阿娘去收拾行囊，阿爹去弄好车马，阿娘又在府中上下看了几次，该吩咐的都吩咐好，方踏踏实实地动身。
阿娘一离家，我嘴角再也挂不住了“爹，就现在，时机正好，辞官吧。”
“容我再想想……”
“别想了！”
“……”
一想到他这些年的憋屈，所谓的君子礼让，给他人骑着头，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任劳任怨多少年，周儒有对你感恩戴德吗，现在那位也是，他们一次一次又一次剥夺你的功劳，我们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我不是第一回如此折腾了，他依旧无措，只得转手去倒茶“我找个好日子去提辞官，你别生气。”
“又是找日子，这次又是猴年马月？你的话不信也罢！”
静默许久，他叹息一声，说道。
“他不在了，他儿子总要有人护着。”
这一说道，我眼前立刻浮现小远泪眼婆娑的模样。
我都让他气笑了“真是好厉害啊，一句话，让我也内疚起来了，你怎么不去问问小远自己的意思，这样困住他一个孩子，他开心吗？”
“太子殿下他还……”
“你走，你给我走！”
我一呵斥，他不再多说，自顾自走了，我回到房里，气得不住落泪。
泪痕干涸在脸颊，我坐在那，直到晚饭。
他不敢出现在我面前，这顿饭，只有我和小桑。
我迟迟不动筷，小桑给我夹来爱吃的菜，问道“怎么了，你爹又气着你啦？”
“嗯。”
“不气不气，吃鱼。”
“谁要吃他的鱼。”
“这……我喂你，吃一口嘛。”
“……好。”
鱼肉刚刚入口，老头子忽然出现在门外，冲我们奔来。
“儿啊，大事啊！”
我不耐烦了，将筷子一摔，道“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扶桑，你爹称帝了！”
“啊？！”
“什么，我老丈人称帝了？！”
他一边坐下，一边还有心思给我们挑好鱼肉。
问过之后，原是周穗这段时日愈发奢靡，前后封了四位皇后，欺压百姓，克扣俸禄，将他人视作玩物，从而引起民愤，众臣在丞相牵头下于早朝拥立泽王，周穗已成废帝。
“三日后登基大典。”
“朝夕间，变化如此之快，那早上的旨意？”
“是丞相他们代笔，请我回去。”
“嗯，挺好的，出去吧，我还要吃饭。”
“好好……”
老头把鱼刺挑得差不多了，他带上门，我才开口。
“小桑，这下你真是皇帝的女儿了。”
小桑吞下我喂她的炙肉，回道“太意外了，我爹怎么就成了……”
我摇摇头说道“老头子急急忙忙的那副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走水了，结果是报喜，我们吃饱喝足，等信儿吧。”
“嗯。”
九九归真，一元肇始。
重阳未至，周砀方继位五日，已然忍耐不住地耀武扬威，但这回不同，是好事。
“自昔帝女，必建封邑，典章不易，等数犹存。正兴翠微公主，乃朕之女，敬慎居心，柔嘉维则，长实徽懿，闲和彰名，是用封天瑞归真公主，锡之金册，谦以持盈，益笃兴门之佑：贵而能俭，永于一兴宜室之声，勿替令仪，尚绥厚禄，钦哉。”
小桑站在双亲面前，身子微低行了礼数。
“谢圣人恩。”
听他们讲，我这位老丈人本想大办册封礼，是许又敬以公主体弱，及劳民伤财劝下，小桑才免了一顿烦心事。
退出大殿后，我们立时去给太后请安，师姐按例端药来侍奉太后。
猫儿来回打滚，黄毛散了一地，太后没有阻拦。
难得的一刻清宁，在我们跨出殿门时打破。
内侍来报，圣人看望兄长，兄弟二人一同用饭，不料歹人下毒，两人皆中毒昏厥，废帝兴许用得较多，已然咽气，圣人经御医救治无恙。
很快便有话传入我耳中，有人道，这是阿爹做的，是他连同多位重臣弑君，想立幼主，怎么可能，他若有这心，也不会等到今日，若有那胆，我也不必煎熬至此。
于上阳宫侧殿坐立不安时分，许又敬寻到我抚慰一番。
“伯父为人正直无私，我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他的手不会伸那么长，圣人想将人全押去大狱，我劝圣人莫要伤了忠臣之心，革职查验虚实即可，委屈伯父禁足几日了。”
许又敬能连劝两位君主，实为大才。
我弯腰行礼道“多谢许大人。”
不知，他到底是想效力于谁。
我与阿爹忠心是真，但不忠于此主。
许又敬宽慰我好一会儿，留下诗集给我解闷，就匆匆走了。
我一时闪过无数念头，看这情形，我家老头那个性子，不好说。
索性这就与她断了，她的荣华，千万别毁在我手上。
进到卧房，小桑浑身写着一个急字，她含泪扑上来，久久不语，我知道，她在害怕。
“圣人无事。”
她的还是闷闷地，回了一声“嗯。”
悄然吸气又呼出去，我才有勇气疏远。
“我去陪我爹禁足，我们，先分开一段日子吧。”
“你厌恶我了吗？”
“没有。”
“你是想休了我吗？”
“当然不是。”
“那你是要做什么。”
“你明日就回公主府吧，或是留在上阳宫。”
她眼睛被我惹得发红“你要去哪？”
“从此我们不再见面，你该试着慢慢忘了我。”
她的脸与脖颈也通红“我不要和你分开！”
我恍觉魂不在身，有人夺去我的身子，催着说道“我只想后半辈子做个孤家寡人，求你忘了我，求你了，我是活不成了，愿你之后……再觅得良缘。”
“可你就是我的良缘啊。”
名为权的长枪将我钉死在地。
“你说过要一直爱我的，你……不爱我了吗？”
嘴几经张合，最后舍得道“不爱。”
她似气绝，凭剩余一丝气力，作势撞向桌角，我赶忙扑上前去抱住，只看一眼，她紧皱的眉眼令我后悔。
“你说过要永远不分开的，你骗我……”
怀中人自顾自接话，忽远忽近道“我知道，你是生气了，所以才这样的，是吗？”
“你还是爱我的，你不舍得我受伤。”
闻此话，我想立马松开双手，但四肢不听使唤了，我是生气，兴许有些迁怒，但我真的从没怪她。
“你听好，眼下是我们想杀你父亲不成，如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明白吗？”
“我知、知道你做事、一定有你的道理，我……我一定有办法救你的，你等我。”
她怎么还在为我着想。
我最清楚她，自出生起，家法便驯她贤良淑德，要求甚多，叫她夜不能寐，只会消磨自己，如今她再帮不到我的话便会万分痛苦难当，说不定就又拿上刀子去划自己，将自己划烂。
我话锋一转道“别去想这个了，今天还没对我说什么，你仔细想想。”
“我爱你。”
“还有呢？”
“我会爱你到死的那刻。”
一个吻，我们重归于好，不过……
我们的事情揭过，她又忧心起其他事。
“你说，我爹会不会不要我娘了，没有男丁，他是不是要纳妾生一个。”
“他何必折腾，有小远呢，别担心，我不会让他伤你心的。”
“我也不会让他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