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熙擦桌擦得心不在焉,有一下没一下,频频看向柜台前站着的男子。
男子声量颀长,容貌俊美,身着端方宽袍,一双凤眼却不见张狂犀利,俱是温柔笑意,得礼又亲和。
不只是段熙,全大堂的人都时不时偷偷看向那男子。
清渠茶楼开店虽不过年许,店面却老旧,店内宾客多是乡野粗人,楼内桌椅用了不知道几轮,磨损有之、旧坏有之,不论如何都不太趁来者一身富贵养出来的矜贵雅致。
“那人谁啊?”段熙好奇的目光与其说是聚在男子身上,不如说是聚在男子身边点头哈腰的管事王从甫身上。
什么时候见趾高气昂的管事这么伏小做低过?
王从甫腰恨不得弯到地上去,毕恭毕敬地引来人至二楼雅间去。
——没错,清渠茶楼虽常年廉价卖茶,但也是准备了贵客专用的雅间的,尽管这雅间启用次数不多。
段熙自穿越来许多天,还未曾上二楼扫洒过。
吴嫣家中有事今日未当值,应段熙话的是于腾:“那是店家!”
段熙眼睛倏地瞪大。
穿越成打工小厮的第九天,可叫她碰上老板了!
*
“近日茶楼生意可好?”王从甫将来人恭敬引至二楼视野最好的靠窗雅间,又给男子奉上一壶准备多时的肉桂盐茶,精细倒了满杯,就听来人温声问道。
王从甫低头思索一番,才谨慎答道:“近来茶楼生意尚可。”
“我看不是尚可,”黎汾并不喜饮茶,只略略碰了碰唇便放下在手边,眉目间笑意温润,“是起死回生了。”
不说别的,黎汾上次来茶楼时大堂可不曾如此热闹。
王从甫一听就知黎汾虽常年云游不管事,但对茶楼日常经营多少有几分数,不是他表面那副好说话的挥金如土贵公子模样。
王从甫低下头:“谢店家夸奖。”
“说说,”黎汾饶有兴致道,“是有人做了什么?”
“店内最近开发新茶,又研制奶茶一物,颇受欢迎。”王从甫如实一一道来。
“哦?”黎汾兴致更浓了,“都上一壶来我尝尝。”
“都是谁的主意?”
段熙端着盘中清茶并奶茶,缓步走上茶楼二层就听见房门半掩的雅间里王从甫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
“......奶茶正是属下的主意。”
什么!
一股火气噌地蹿上段熙脑海,她双手扣紧盘子,疾走数步以肩撞开雅间房门。
“一派胡言!”
她的声音嘹亮,房门撞在墙壁上咯吱作响。
黎汾略一抬眸,撞进大咧咧进门来的少女明亮双眼里。
王从甫大骇,下意识驳斥:“毫无规矩,惊扰贵客,还不快滚出去!”
段熙昂首:“我还要说你欺下媚上好大喜功呢!”
王从甫没见到这样伶牙俐齿不知廉耻的丫头,闻言气急,手指着段熙“你......”了半天。
“好了,”黎汾声音悠悠响起,段熙鲁莽撞门也不见他生气,“那你来说,是谁做的奶茶?”
段熙这才察觉黎汾这人不光生了幅俊美矜贵的好样貌,连声线也清越好听,像段熙在现代的博物馆里听过的编钟声响,清凌凌如鸣佩环。
段熙落落大方,将手上端盘轻放在黎汾身前,一一倒好一杯清茶并一杯奶茶:“回店家,做出奶茶的正是小的。”
黎汾仪态优雅,接过茶盏轻轻抿上一口清茶,他手指修长,清茶的翠绿幽幽地掩映在白玉似的指节间煞是好看,段熙不由多看了几眼,走神间听见黎汾轻声说了“不错”。
逢人都说好的清茶在这人嘴里竟只有一个平平淡淡的“不错”,段熙眯起眼,安分侍在旁边,心里却不是很服气。
黎汾长袖缓缓垂在身侧,喝了清茶继而又饮用奶茶,他小酌一口,面色却倏忽凝住。
段熙偷偷瞥上一眼。
“这茶是你做的?”黎汾面色凝重,定定看着白色茶盏中微微晃荡的奶棕色液体。
段熙不知黎汾察觉什么不对,只应声:“是的。”
黎汾这才从奶茶上撤下目光,转而投向不明所以的段熙,他说话前顿了一顿:“......做得很不错。”
暖润的笑意一瞬在黎汾眼里荡漾开。
此时雅间窗户大敞,窗下临街车水龙马,摊贩叫卖声响络绎不绝,她眼底映着黎汾那点笑意,却倏忽和楼外的喧闹隔绝开来。
段熙一愣:“谢店家夸奖。”
——这老板长得确实不错。
段熙偷偷在心里嘀咕。
长相获得认可的老板看得出来是真喜欢奶茶,比起粗糙喝了几口清茶,奶茶是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黎汾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茶盏,沉声道:“王从甫。”
躲一旁降低存在感的王从甫猛一激灵,冷汗倏地从额头淌下:“小的在。”
“欺下媚上、好大喜功......”黎汾手指轻点桌面,慢悠悠地重复段熙先前的控诉。
王从甫弓着脊背,冷汗涔涔打湿里衣。
“念在多年苦功,罚你降为二掌事罢。”黎汾不容置喙道。
据段熙这段时间长进的古代茶楼知识,二掌事相对于副掌事、副掌柜,和王从甫之前的相比,确实算大降了一个层级。
那么大掌事呢?
段熙心脏蓦然一跳,就听黎汾慢条斯理地宣判:“段熙,研制奶茶有功,升为茶博士。”
......啊?
段熙激动的心脏被当头浇了盆冷水。
就这?
茶博士,名字听起来气派,其实也不过是从洒扫小厮变成了沏茶跑堂的堂倌,换汤不换药。
段熙皮笑肉不笑:“谢过店家。”
段熙偷偷在心里瞪了黎汾一眼。
要在现代,早就是她坐在这个店家位置上,怎么会一遭穿越还在跑堂摇奶茶!
万恶的资本家!
黎汾敏锐地察觉到段熙微妙的不满情绪,他迷惑地挑挑眉。
怎么了这是?
*
段熙升任茶博士、而王从甫降为副管事一事,最高兴的莫过于吴嫣于腾几人。
这几日段熙为了奶茶忙前忙后众人都看在眼里,为人又大方亲和,博得茶楼中人不少好感。
多好的丫头,之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在茶楼帮工近三年的于腾短暂地回忆了段熙进茶楼的这几月,只觉前几月段熙的存在感几乎低到可怜,成日埋头扫洒也不跟众人来往,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变了个人似的,能沏奶茶、能说会道,整个人的样貌也愈发明艳落落。
——只有段熙知道,这是原主“段熙”的脸庞在接近现代段熙的长相。
原主面貌原本就和段熙有七八成相似,只是气质嗫喏、胆小怕事,段熙从这具身体里残留的记忆里窥见一点饱受冷遇的过往,怒其不争的心情倏地涌上心头。
开玩笑!
段熙什么时候这么任人拿捏过!
这点愤怒点燃了段熙,这几日做奶茶的胳膊都库库有力。
常年神龙不见尾的黎汾这几日却频频光顾清渠茶楼,次次都点的奶茶。他一张俊脸搁二楼窗户敞开的雅间一坐,自然是茶楼最好的招牌,吸引不少文人才子来。
“店家怎么最近老来?”段熙悄声问于腾。
“王掌事不是,”于腾朝王从甫的方向努努嘴,“降职了么。”
“茶楼理应有个掌柜,咱家却有些不一样,名义的掌柜应是这位,但这位常年云游、不管茶楼事,便只任命了王掌事。”
“今个儿王掌事贬职,大约店家一时选不出人选来,只好亲力亲为一阵了吧。”
段熙鼻孔出气,无声地“哼”了一声。
早知如此,把她提拔成掌事不就没那么多事了?
段熙是个愈挫愈勇的固执个性,现代没当成店长,古代也跃跃欲试挑战升职茶楼掌事。
一边想着,她一边往手里刚做好的奶茶里狠狠加了一勺、一勺又一勺的白糖。
齁不死你!
段熙细细搅匀后端上了二楼雅间。
近来雅间客人多了不少,相较大堂,雅间环境更为清幽,适合老友相会、慢酌谈天。
黎汾倚坐在窗边,闲适地揽看安饶城中风光,手里端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手心。
段熙脸色如常,给黎汾倒好了今日份含糖量超级加倍的奶茶,面不改色地看着黎汾一饮而尽。
黎汾放下杯子,杯底很轻地嗑在桌面。
段熙微垂着头,偷偷瞄黎汾眼色。
黎汾握着茶盏,一时没有松手。
他突然开口道:“今日奶茶滋味甚佳。”
等待黎汾被齁翻的段熙:......
?
这人味觉莫不是失灵了?
黎汾很快又喝了第二杯。
段熙只觉这人眼睛越喝越亮,最后克制地喝完第二杯就罢手不喝了,黎汾盯着段熙手里的茶壶展颜一笑:“以后我的奶茶,都按今日的做法来。”
这人面上常带笑,今日笑容却不同寻常,相较以往面具似的温柔笑意多了些真切,仿若春日游园,厌倦花团锦簇的标致,偶得林间无名野草的生机勃勃。
饶是段熙见惯黎汾标准的微笑,也被俊逸眉眼间这点鲜活晃了眼。
段熙退出门外,不信邪地另找了空杯给自己倒了点壶中余茶。
“咳!咳咳!——”
亲娘啊,齁成这样跟直接吃糖有什么区别??
这人看着仪态端方、风度翩翩,原来竟是个爱吃糖的幼稚鬼?
就在段熙暗自腹诽时,楼梯左边的雅间房门松松掩着一条缝,传出几人交谈声。
“近日这清渠奶茶可谓红极一时,人人都要来此尝鲜,倒羡煞城中其他茶楼了。”
“可不!听说这奶茶做法简单,春山茶楼日日派茶博士来清渠茶楼偷师,眼见着学得差不多了,大约马上也能在春山茶楼喝上奶茶了。”
“别的不说,春山的茶可比清渠幽香。”
段熙渐渐凝了神色。
青山茶,素来被称作“安饶一绝”。而这青山茶并不是什么茶叶品种,而是青山茶楼特有的摘茶煮茶手法,取之清晨凝结的第一捧朝露下的安饶本地高山茶叶,茶色清脆、茶香清透,即使段熙这几天按照现代人清煮习惯改良了凛朝的椒盐烹煮法,在青山茶浑然天成的茶意下也依然稍显逊色。
这样一个大茶楼进军奶茶,清渠茶楼近来的火爆生意少不得要受影响。
段熙沉思间,走路步伐不自觉缓下,渐渐在雅间楼梯旁驻足停下。
现代三年的奶茶店打工经验告诉段熙,在这种时候,要么就和竞争对手硬碰硬,要么就是另辟蹊径。
清渠茶楼根基薄,才将将起步,断然是打不过盘桓安饶数十年的青山茶楼的。
黎汾从半掩着的门缝里优哉游哉投去一眼,只见一身小厮打扮的少女驻足思索。
少女眼眸是明亮圆润的杏眼,笑起来古灵精怪,不笑时却是锐利逼人的。
这种锐利能如利刃刺破迷蒙,和黎汾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黎汾手指轻点了几下桌面。
视线里段熙猛然抬头,天际掩映的夕阳光线凝成橘红的一线,一线刺破天际,穿过段熙卷翘的睫毛和澄澈瞳孔,眼眸里那点锐利锋芒毕露。
有了!
段熙心想。
若说另辟蹊径,哪比得上奶茶一道走到黑。
那么说起奶茶,哪能少得了珍珠呢!
她要在这古而又古的凛朝时代,做出珍珠奶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