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舍

    他们走到了街上。

    晚餐时间,随处可见匆忙归家的人。隔着一扇扇斑驳的大门,可以听见铲动铁锅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饭香和各种炒菜的味道。

    先前下了场太阳雨,浇热了地面,冒起了缥缈的雾气。

    身旁的小货车,三轮车陆续而过。偶尔碰见几个熟人,他们同周峋热情地打招呼,并对赵依婧露出善意的笑容。

    简单的人间烟火。

    赵依婧看看身旁的周峋。他的表情始终很平静,就算旁人开他们玩笑,或是询问他们的关系,他都微笑着,不否认,却也不肯定。

    许多事,他不提,她也不问。

    这源于这段时间她对周峋的了解。别人或许粗心大意,但周峋不会。他是个心思敏感的人。

    不知为何,赵依婧有些紧张。她的背挺得直直的,手心攥着,渗出了薄汗。

    她故作轻松地问:“你想带我去哪?”

    周峋说:“你明天要走了,我想带你到处逛逛。”

    “你舍不得我么?”

    雾气被开过的车辗碎了。

    赵依婧随口一问,本来没想得到答案,周峋却转过了头,带着笑意说:“是啊。”

    赵依婧微愣片刻。

    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

    风温和地吹。

    两个人又走了一段路,忽然经过一间网吧。

    网吧外,两个染了头发的男生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看到周峋,他们仿佛看到了什么新鲜事,瞬间就来了精神。

    “哟,这不是周峋么,真难得啊。”

    周峋停下了脚步。

    一个男生吐了一口烟圈,眼里全是轻蔑,“咱们镇的高材生厉害啊,一上大学就谈了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另一个男生把烟蒂狠狠扔到地上,指着他对赵依婧说:“美女,你还不知道他的底细吧,别被他的外表骗了。他妈是小三,年轻时搞了好姐妹的男人才有了他,本来想上位的,结果别人压根儿看不上他们母子,他妈呀就天天和镇上不同的男人鬼混,这小子两岁的时候没人管他,他还到处捡垃圾吃呢。”

    两个人哈哈大笑。

    笑过后,其中一个男生露出厌恶的表情,啐了口唾沫:“考上大学了又怎样,骨子里还不是个肮脏的野种。你妈这么多年不给你改姓,难道还指望着你亲爸能认你?醒醒吧,别做梦了,人家有孩子,已经搬去了大城市,不缺你这一个。”

    周峋无声地笑,他抬脚慢慢地往前走,并没有理会他们。

    赵依婧看向二人。

    两个男生的眼睛顿时明亮了些。

    可她却淡淡地说:“我没被他骗,是我在倒追他。”

    一个男生骂了句脏话。

    赵依婧不再看他们。

    周峋说:“你不必和他们说话。”

    赵依婧侧目看他,问:“他们一直这样?”

    周峋回望她的视线,说:“对。”

    赵依婧说:“你忍了?”

    周峋说:“小时候没忍,常常和他们打架。打得遍体鳞伤,除了回去让我妈心疼,毫无意义。”

    赵依婧说:“你不该由着他们欺负。”

    “也不算欺负。”周峋说,“他们和那家的男孩是朋友,替他打抱不平而已,这是人之常情。”

    赵依婧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手指松开,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祸不及子女,你是无辜的。”

    周峋笑了笑,说:“我曾经也这么想,所以才会跟他们打架。那个时候大家年少气盛,没人会想太多。可后来我明白了,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我受我妈养育,别人或许可以唾弃她,但我不行。我既是她的亲生儿子,自然也该承受她的过错,这和父债子偿是一个道理。”

    赵依婧无言,心中五味杂陈。

    周峋问她:“在想什么?”

    赵依婧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是两个人的错,为什么男人就可以置身事外,却让女人和小孩来承担后果。”

    “因为这是大部分人经年累月形成的潜意识。”周峋似乎并不避讳谈到这个话题,他望着前方的公路,低声说:“我妈小时候穷,受不起高等教育,也没什么世俗定义的道德感。她大概以为那个男人是真的爱她,一时冲动就把真心交了出去。后来知道被骗,但一切为时已晚。那女人上门闹过几次,我们这地方小,一夜间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做了好朋友的第三者,还生了个孩子。那男人是个做生意的,为了面子,声称是我妈故意勾引的他。我妈当时受了极大的打击,有一段时间经常夜不归宿,不知道跟一群什么人混在一起。听邻居们说,我那时才两岁左右,因为母亲一直不在家,饿得到处找东西吃,最后被好心人发现时,是在一个垃圾场的旁边,他们报了警,才把我妈给找了回来。”

    赵依婧想去拉周峋的手。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握住他手指的那一刻,赵依婧意外地发现他的掌心也是湿的。

    周峋没有拒绝她的温柔,又将目光转向她,说:“我妈在派出所看到一身狼狈的我时,突然间觉醒了母性。她抱着我嚎啕大哭,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再也不提我那生物学上的父亲。她勤勉工作,闲暇时也努力看书,丰富自己的所见所闻。她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改变了左邻右舍对她的偏见,让我们在这有了立足之地。直到我上了大学,大家的态度就更加友善了。”

    赵依婧点点头,说:“嗯。”

    “可那件事其实一直都在大家心里,从没消失。”周峋仿佛说着别人的事,神情平淡,“不提,不代表遗忘,也不会过去。”

    赵依婧默默地看着他。

    周峋注意到她的眼神,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说:“抱歉,讲了些沉重的故事。”

    赵依婧说:“没关系,说出来会舒服很多。”

    这时候,天渐渐黑了。

    他们来到了一所旧校舍的门口。

    校舍四处破败不堪。蒙灰的墙壁上挂满了衰败的枯叶,厚重的蜘蛛网一圈圈地缠绕,等待着不幸的猎物。

    赵依婧抬头,看到墙壁上方脱落的红漆,通过剩余的偏旁能够猜测出是南城小学四个大字。

    赵依婧问:“这里是你以前念的小学?”

    周峋说:“是的。已经荒废很久了。”

    赵依婧说:“想故地重游?”

    周峋说:“愿意跟我一起么?”

    赵依婧牵着他的手,说:“走吧,进去看看。”

    他们踏进了南城小学。

    走了几层有些湿滑的台阶,他们看到了一个不算太大的操场和一栋矮小的教学楼。

    看得出来,这间旧校舍很老很老了。它创建于哪个年代,赵依婧猜,也许是在他们出生的很久以前。那个时候没有塑胶操场,连对面的教学楼都还维持着一种古老的风貌。

    操场两旁全是散乱的泥土,种了一些小树,但都枯萎了。夜色下,只有那些数不清的杂草彰显着可怕的生命力。它们在风中摇晃,有时还能从中传出几声嘶哑的猫叫。

    他们踩过冷硬的泥土走向了操场。操场是用水泥铺的,有种陈旧的气息。一些野草从缝隙里钻出,划过赵依婧的小腿,触觉微痒。

    操场的尽头是个废弃的篮筐,篮筐底下有一颗不知是谁落下的篮球。

    赵依婧兴致勃勃地走过去,把那颗篮球捡了起来,说:“没想到这里还可以投篮。”

    周峋问:“你会打篮球?”

    赵依婧说:“会啊,我高中的时候还是女子篮球队的呢。就是太久没打球,摸着都没什么手感了。”

    周峋轻笑了一声,说:“有你不会的东西么?”

    赵依婧说:“有啊。”

    周峋问:“是什么?”

    赵依婧直视着他的眼,说:“不会看透你的心。”

    周峋眼神难测,低低地说:“看透我的心做什么。”

    赵依婧说:“周峋,我在等你给我一个答案。”

    她不想再拐弯抹角。

    她有些焦躁,心口也有些泛疼。她讲不出那些缘由,但她清楚,这些都和周峋密切相关。

    她隐隐觉得,周峋带她来这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她迫切地想知道,他对她究竟是什么想法。

    而周峋却依旧冷静,说:“你希望我给你什么答案。”

    赵依婧说:“昨晚,那是我的初吻。”

    周峋说:“那不算初吻。”

    赵依婧抱紧了篮球。

    周峋看了看她,又说:“不是会投篮么,你投一个我看看。”

    赵依婧把篮球递给他,说:“你投。”

    周峋说:“我不会,我很少参加体育运动。”

    赵依婧说:“没关系,我教你。”

    她走到了周峋的身后。

    那颗篮球被放在了周峋手里。她紧握他的胳膊,让他用双手托起球,说:“你看,很简单。像这样两只手分开,这个角度是最合适的。你的手太硬了,放轻松一点。”

    她细致地讲解,语气平缓,时而拍拍他的手臂。周峋笑着配合她,不时问她下一步该如何做。

    然而黑暗中,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在他耳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

    带着一点潮湿。

    她的气息拂过周峋的脖颈,痒着他的皮肤,震在了他的心间。

    周峋感觉不对,微微侧目,低声喊,“阿婧?”

    他有些吃惊。

    因为赵依婧哭了。

    她像是忍耐了很久,泪水毫无预兆地流下,如小溪一般,源源不断。

    她哭得身子轻颤,鼻尖通红。像是委屈,又像是一种没有理由的宣泄。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

    这是她从没有过的感觉。心脏剧烈地跳动,那些细碎的疼痛密密麻麻地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在血液里肆意流淌。

    天上的星星跃出了云层,光芒落在了赵依婧满是泪水的脸上。

    晶莹剔透。

    这是周峋第一次看到她哭。

    平时,她总爱逗弄着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随时含着笑,弯弯的,仿佛天边的月牙儿。

    她似乎什么都懂,也什么都能接受。她乐观开朗,机敏聪慧,极少为负面的情绪左右,除了此时此刻。

    周峋心中一沉,把她拉到面前。

    篮球落到地上,轻轻地跳跃着,声音清脆。

    他垂眸凝视着她,轻声问:“哭什么。”

    “我不知道。”赵依婧还没停下来,她抽泣着,有些语无伦次,“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是没得到想要的回答,还是听说了周峋的遭遇。无论是因为什么,她这一刻的心痛都无以复加。

    周峋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的颤抖。她无法冷静,他的心也莫名裂开了缝隙。在寂静的夜色中,周峋叹息着抚摸她湿润的脸颊,泪水染透了他发烫的掌心。

    “阿婧,你看着我。”

    他试图让她抬头,赵依婧却没有勇气,把头深深地埋下。

    她倔强隐藏的样子有些可爱,也让周峋的心彻底软化。他离她近了些,两个人的呼吸好似融在了一起。

    赵依婧的眼泪很热,眼眶里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阿婧,喜欢我么?”

    突如其来的询问,让她的泪水更加汹涌。

    周峋贴上了她的额头,鼻尖与她轻靠着,声音低哑。

    赵依婧流着泪,没有回答。

    她感到她正在被眼前的人欺负。可她无能为力。

    认识周峋以来,她看似勇往直前,但直到这一刻她才顿悟,原来所谓喜欢,便是把主动权全部交到了对方手里。

    所以她才如此痛苦。

    而周峋笑着看她,见她不语,又问:“不喜欢?”

    他的眉眼柔和,像极了天上的星光。

    赵依婧瞪他一眼,似乎坚持着什么,一遍遍地重复:“那是我的初吻……是我的初吻……”

    是她初次体会到的爱之痛,也让她终于明白了过来人的警告。爱情虽好,可若品尝到了欢愉,那随之而来的副作用也要独自承受。

    甜蜜,痛苦,像最烈的酒,也像最浓的毒。

    赵依婧还未真正开始恋爱便已尝尽了初恋中的各种滋味,她有些手足无措,身子不停地打颤。

    无数情感来势汹汹,下一秒,她沙哑的尾音消失在了二人的唇间。

    周峋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整个人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吻着她,撬开了她的唇齿。赵依婧因为哭泣而呼吸不畅,想要挣扎,双手却被用力地束缚着。

    这是一个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深吻。

    如此灼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让人难以承受。他似乎是强势的,却又能从吻里品出一丝无比珍惜的缠绵。他们的胸口紧贴着,她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

    和她的一样凌乱。

    赵依婧已经分不清现在的疼是来自她的嘴唇还是心脏。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她意识变得模糊,紧闭了双眼,开始不自觉地回应着他。他捧着她的脸,她的泪水落到唇间也被他细细地汲走,纠缠不休。直到两个人的身体都变得滚烫,再也无法呼吸,周峋才放开了她,让她从意乱情迷中得到解脱。

    她大口地喘息,大脑仍是一片空白。

    冷风吹过身体,也让赵依婧逐渐清醒。

    周峋依旧抱着她。

    他平复了呼吸,指腹擦拭着她唇边的水渍。他低头,用带笑的嗓音轻轻地在她泛红的耳边说:“这才是我们的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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