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错觉,在笑红尘抓住荆如岚的手臂,说着一定会带她上去的话语时,荆如岚觉得,雨似乎是小了。
“你看到了吧,邀月塔的第四十七层,是一个镂空的钟楼,当然也被设下了禁空限制。不过我曾听母亲讲过……那一层的限制,是当年她一时赌气向父亲包揽下来的任务,反正常人也不会无聊到想到这点,她的话……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图谋一下的。”笑红尘浑不在意的说着,语气中流露出了自信,而荆如岚还听出了一丝无奈。
仿佛在这个雨夜,记忆可以追溯到与此时情景相去甚远的时间,他那很久很久前的童年。融黄的暖意未经人察觉,漫进午后熟悉的居所,日月帝国特有风格的简约式样家具都被打了一层奶油样的橙黄,那暖洋洋的色彩与氤氲在空气中的微尘沉沉依偎。
那个定格在笑红尘记忆里,有着张扬明艳的昳丽,永远都不会再染任何年华的女子。
暮色渗透了她朱红的长发,那红便显得更加醇美,连慵懒的光线打在上面,都轻手轻脚。她的眸是冰蓝色,如寒潭凝就的冰。跟母亲同样拥有朱晴冰蟾武魂的妹妹梦红尘,那一双眸便是完完全全随了寒之琳。当武魂附体时,那双骤变血色的眸,向来都有着出离常理,无法界定的凌厉美丽。而笑红尘那副清贵俊秀容貌中如仰背冰雪般不可触碰的凛然,赫然也是来源于母亲。
“你父亲说,我擅用毒打诡战,到底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强攻’,终有一日要吃那种逆向绝对防御魂导器穷困的亏。笑,你看看你妈妈我,像那么不懂变通的人吗?我只是更喜欢以力破局而已,谋算布局这种事我也不是做不来。”一身都是明媚的女子,他的母亲寒之琳,用一幅他那时嫌弃至极的颇有几分‘哥俩好’意味的语气说着话,一边前倾下身子,拍拍他的肩。那时,他还不是这般冷眼世事的疏离。
可是,母亲啊,看来今天他要证明一下您真的很不适合这种事了。父亲同你说这些,不过是提醒你一下,除了关心在意,没有旁的意思。其实步红尘是爱极了寒之琳那一身无畏的锋芒,与雷厉风行的模样。
“那你打算……怎么上去?”荆如岚毫不拐弯抹角的提出这个问题,毕竟那是四十七层,而他们现在连第一层的正门都进不去。不过既然笑红尘这样说,那就必然是有办法。
“当然——是飞上去。”笑红尘轻扬起嘴角,好像很期待看到荆如岚会露出什么表情。面前的少女果然面色变得严峻起来,沉默了。
“这黑沉沉的天气倒也真是犹如神助,本来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在塔身侧面,便不会有人注意。现在条件就更合适了。”他自顾自说着,再加了一把火。在笑红尘的性格中,他向来高傲骄矜,眼高于顶,但对于他看得起的人来说,他便会少年心性的有几分愚弄人的恶趣味。最近他准备要去参加的全大陆高级魂师学院大赛,正选队长的马如龙就被他戏弄折腾的够呛。
“那麻烦你带我了。我没用过飞行魂导器,也用不了。”荆如岚淡淡的说道,倒是笑红尘没想到她说话会这么直截了当。想在她身上看到难堪的情绪实在是太难了。
但是笑红尘不知道的是,荆如岚向来如同死水的内心,其实今夜在他面前格外的丰富。她大概知道他想看她不同常态的表情,比起平时的淡泊便不得不有了几分刻意。
眼前人的动作很快,在她低垂眼睑的刹那之际,她便被人拦腰抱起。突如其来的惊慌中她将手搭上了此刻距离她如此亲密的少年的肩膀,面上的冷静顿时瓦解,她震惊的抬眼望着他。
原来想要看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也是挺简单的。笑红尘回给荆如岚一个无声的轻笑。其实能做到这个地步,与一个并不算如何熟悉的女孩如此亲密接触,他也有些意外。但仿佛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在牵动着他,或许清水的暧昧只是在寻求这样一个温暖的瞬间。
笑红尘看着身形修长单薄,但魂师的身体素质本就不是能依据常理而论的。何况他由于个人能力需求,对负重力的要求甚高。这样抱起本就身材纤弱的荆如岚,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此刻他已经释放了武魂,在昏沉的雨夜里,金色犹如失明者重见光亮。绕是荆如岚,看见那五个最佳配比的魂环,也惊了一下。笑红尘与她同龄,十四岁,在还是一名极为优秀的魂导师的情况下,竟然还是一名魂王。或许在这个时候,那冠在笑红尘身上“日月帝国有史以来第一天才”的称谓,在荆如岚心中才显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此时笑红尘的背后,有两道纤薄的金光骤然展开,那像是一双翅翼,纤薄、柔软,根本没有半点金属的感觉。上面金色光芒流转,也不见有任何魂力喷出,只是在轻轻的舒展之中,就带着他们轻身而起。
荆如岚没感受过这般陌生的升空感,更没被人这样抱过。好像她所剩无几的幸福,与摇摇欲坠的灵魂,在下降的气流冲刷过裸露的肌肤时,都渐渐回到她的躯壳里。
笑红尘一直都很清楚荆如岚看她的眼神,他很幸运,由于一些特殊的契机,相仿的经历,她看他到底是很不同的。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必定裹挟了某种不明所以,错综深沉的情绪,犹如从内里就开始烂透的旧伤,其中的隐秘甚至使他疼痛。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仿若合十的双手终于坦然打开,让阳光照了进来。
在这段短暂的升空过程中,荆如岚仿若破罐子破摔了一般,带着一种清澈的决意,双目注视着笑红尘的脸,不曾离开片刻。在这纯粹的视线之下,倒是笑红尘不敢去看她了。
低沉的钟音,混杂着夜雨风声,他们半悬在邀月塔四十七层的高空,荆如岚觉得自己的一生,都不会再有这样奇妙的体会。时间仿佛已经静止,自笑红尘破解禁空限制后,它们又流转起来。
两人踏过高坎的落窗,终于以这种变通的方式进入了邀月塔内部。距离塔顶还有三十四层,只需正常上去便好,从这里开始不会再有限制。螺旋梯仿佛人的命运一般,相携交叠。
注视着那还远远望不见尽头的塔顶,但荆如岚知道一切皆有尽头。这极短的一生中,爱命中注定,爱时运慷慨。相逢是世界给予旅人最温柔的补偿。踏着螺旋楼梯走上去,过往的一切仿佛都犹若走马观花。原来命运并非是一条单行道,它是如此错综复杂,演变出无数可能。在那些可能性中,就有荆如岚与笑红尘没有偶然的必然。
荆如岚不是从她上了日月皇家魂导师学院,父亲随母亲殉情后,才失去了栖身之所的。从知事起,那些本该离她最近的情感,便只剩寂冷与荒芜。在魂导师这条路上有所追求,却因先天因素,也走得异常艰难。她并非妄自菲薄之人,正相反她有着任何尖棱都无法磨灭的孤傲。一个一级魂力的废武魂白瓣花魂师,不借助药物修炼至今,解出了原初公式的七套解法,也挺空前绝后的,不是吗?
荆如岚不妄自菲薄,她只是觉得,她活着,很没有意义罢了。当日月皇家魂导师学院惯例每年放了休假,学生们多是也各回各家时,她没有归所,她就时常会这样想。
不曾有人对她有期许,无法感觉自己被人需要,若是说为自己而活,那未免也太过自私。她若是不来这世上,母亲便不会死了吧?是了,那群黑衣宗教徒,就是这样同她说的。从最近她武魂出现的异变来看,他们的确没有说谎。——她是杀死母亲,间接杀死父亲的凶手。
说是想要在母亲生日这天,去邀月塔的最顶层,替母亲看一眼她最骄傲的杰作,这不过是借口罢了。她只是想放下了,想将一切都放下,她也早已预知了前途布满黑暗的命运。她想最后做一次真正遵循自己心愿的事,去一往无前的做一些事,去粉身碎骨的做一些事,也算留下她曾经活过的证明。
今天,是齐光日,按照日月帝国的传统,不能有任何人站在距离日与月最近的地方。可看看这阴沉的夜空,无星也无月。但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再等待一段时间,他们可能会赶上接下来的破晓。
最终站在塔的最顶层时,才感觉这天地与雨夜是多么苍茫、空旷、孤冷,祭奠这疯狂的人间。才惊觉这茫茫事如此,何必去怨途穷。荆如岚先几步走在笑红尘前方,在这片背景的衬托下,那是一种凌绝此世的美,连夜雨、风鸣都要为之缓行,旋舞流连。
“笑红尘,听说你要去参加全大陆高级魂师学院大赛。”他们已经正式来到这里,荆如岚转过身,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做得第一件事。
“我祝你武运昌隆。”
声音轻快,却不知为何让人心中痛楚。塔顶的特殊金属在散发苍白的光彩,在暗夜里,她面对着他,她的纤弱、她的静默,她的虚幻,仿佛一整个世界瑰丽的寂灭,那令人心神失守的,绝望的美。
“荆如岚,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很麻烦。”出乎意料,对于少女如此真挚的祝愿,少年抱起臂,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不善。
“没有。”荆如岚有些疑惑的答到。她是那种与人刻意保持着距离,向来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人。真的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可是,我觉得你很麻烦。”笑红尘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总给人一种,一个不注意,就会彻底消失了的感觉。就像一团雾。”
就像现在,荆如岚目光温软,向他说出美好的祝愿。可给人的感觉,好像她就是一场春日转瞬的小雨,一阵一掠而过的夜风,一个个不经意的窄窄的道别。她什么都不在意,可以在任何人的生命中路过。
而笑红尘,正是因为在意,才会觉得这样的荆如岚很麻烦。而荆如岚,竟也唯独忍不住去麻烦这个人。
“那是不是有人经常跟你说过,你很容易得罪人?”荆如岚轻轻的说道,想岔开这个话题。
“那又如何?我看不上的人,理会都不去理会。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怎么,我得罪你了?”笑红尘知道自己人缘不好,他也不屑经营。此刻面对荆如岚,却有一些紧张。
“没有,我只是觉得……”
——“帝国每百年代出天骄,可我眼前的笑红尘,却是千载难逢。无论如何,你的确都跟别人不一样。”
更夸张直白的赞耀笑红尘曾听过无数,可只有荆如岚说得,让他竟有一些无措。或许是因为,她认可的只是笑红尘,而不是什么日月帝国有史以来的第一天才。
天,不知从什么时候,蒙蒙的亮起,雨也停下了,直到有第一缕晨曦刺透了云层。
“笑红尘,今天这诸多事,麻烦你了。谢谢你……让我产生一种期待。”
——“愿我们都能拧的过命。”
前日的雨,换来了一个洗涤一净的天空。伴随着她的话语,万丈天光初至。
那定格在记忆里,永远的雨夜、高塔、少年与少女。然而在笑红尘此后逐渐由少年经受打磨的日子里,曾经痴念执着的炽烈少年逐渐不见,那个名叫荆如岚的少女也永远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