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曾见过与之类似的眸子。
割裂天地的太清结界现于人眼，三道凌厉剑痕慢慢扩散，几缕魔界瘴气如跗骨之蛆蹭着缝隙一点点侵入与结界神光缠绕在一起。
黑白交错，仙魔纠缠，有剑意灵光掺杂其中，太古消退以来第一次出现如此景象。
江云抬头看去，结界缝隙对面，一高大身影静静矗立。
男子着简单的黑色布衣，红绳束发，通身无配饰，肤色苍白，五官深邃昳丽，明明身上无血，落人眼中却处处是红。
太清结界乃升云宗开山宗主微生容流用毕生心血所布，借天地神光，抵御妖邪瘴气，保太清大陆数千年的平安，天生克制倒施逆行的魔修。
然而此人站在太清结界面前，不动如山，淡然自若。
江云瞬间明白了他的身份，传闻统治魔界数百年的黑城之主谢魇身怀太古魔神血脉，之前虽未亲眼见过，但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她与谢靥对上了目光。
他眸如苍银，似旋转的苍天银河，包罗万象，而江云，就处在这片银河的中心。
江云似乎从他的眸中感知到了一些情绪，然还未细想，修真界众人姗姗来迟。
他们震声大叫。
然后，江云就看到谢魇是如何徒步穿过结界，如何在眨眼间烧死了数十名分神期的修士。
修真界有能力打破太清结界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曌灵尊者，二是江云。
江云声名狼藉，那段时间因任务之故频繁在结界旁转悠，谢魇杀了来支援的所有修士，唯独没有动江云一片衣角，所以修真界领头人曌灵尊者带着剩下人匆匆赶来时，江云是有嘴也说不清。
合力逼退谢魇后，曌灵倒也没急着给江云定罪，只把她关押起来让他们先找找证据再说，然后通过对太清结界上剑痕的一通考量，他们发现其残余灵力与江云曾经的佩剑红莲高度相似。
没人知道已毁的红莲为何会灵力再现，但无论如何，江云的罪名是洗不掉了。
[难绷。]
江云眨了下眼睛，小男孩偏了下头，流露出几分天真的疑惑。
他旁边人参精后知后觉，扭头看到江云后猝然发出一声惊叫:“你、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它在家附近用了好几次隐匿气息的法术，之前那些愚蠢的修士都没找过来啊！
江云转移视线，不答反问:“你抓这些小孩做什么？”
要说修炼最容易的精怪，莫过于人参精，它们大多命数强硬，体质精悍纯洁，人类小孩对它们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这小妖怪抓这些小孩是？
江云扫了一圈，被抓来的小孩面色红润，神态天真，一看就没吃什么苦，此时弄不清状况，皆怯怯地看着她。
但是。
她瞥了一眼山洞角落的骸骨，那是一个小孩模样，却被吸空了内里，只剩一件青紫的人皮。
“我、我，就是……抓他们来陪我玩喽。”人参精支支吾吾地说:“我爷爷之前离开大山去别处修炼了，我闲着没意思，就找同龄娃玩……”
江云:“同龄？”
它的声音更低了:“我也就比他们大了一点点嘛……年龄差连一百岁都没到啊。”
人参精觉得心虚，低头用余光悄悄看江云，它似乎认识到自己和敌人实力悬殊，也不打算反抗，偷偷伸出一只脚试探。
江云将它的动作收入眼底，无动于衷。
人参精觉得自己有机会，拔腿就向洞外跑，掠起的风吹起了江云的发，她站在原地，听到啪嗒一声，转身就看到人参精撞了她事先布好的结界，被吓回了原型。
上粗下细，须子轻抖，的确是一支可爱的小人参。
[可爱咩，来煲汤吧。]
[人参鸡汤！]
[话说成了精的人参和普通人参有区别吗？]
江云想了想:“普通人参和成了精的人参还是有区别的，成了精的人参药力都集中在它体内的妖丹内，不过味道倒没什么区别，只要记得把它带妖丹的部位下锅就行了。”
小人参的须须抖的更厉害了。
江云冷眼看着，开始考虑是将这根人参就地正法，还是带回升云再处置，她正思考着但之前坐在傀儡和人参精旁边的小男孩动作更快，他迅速走到洞口捡起人参，看向江云。
就在江云以为小男孩要为自己这么多天的玩伴求情的时候，他突然低头张嘴，一口咬下人参的头部。
小人参就像没了脑袋的鱼，发疯的扬着尾巴，可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小男孩稚嫩有力的手掌，他捏住疯狂抖动的人参，两只手并用，将它全部塞进嘴里，连根须子都没剩下。
人参精发出老鼠似的吱吱声。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在男孩嘴里乱动的人参彻底没了动静。
昏暗安静的洞穴，只有他咀嚼人参的清脆响声。
“咔嚓……咔嚓”
咕咚一声，他咽下嘴里的东西，抬头重新看向江云，黑眸中始终无一丝情绪波动。
“……”
[声音好脆啊(感叹)]
[看来还是生吃比较有吸引力。]
江云轻轻吸了口气，向小男孩招招手，“过来。”
男孩确实是普通人族无疑，唯一少见的是，他身体灵脉庞大，修炼根骨奇佳，江云问他为什么要吃人参精，他静静看着江云，张嘴说:“因为想吃。”
“它的这里在发光。”
小男孩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江云觉得他大概率是指人参的妖丹位置，这孩子年纪小小就能凭直觉感知妖丹所在，实在是老天追着喂饭吃，不过他的行为嘛……
无论是修真界还是别的领域，天才大多都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只要加以引导管束，让其不要铸成大错即可。
江云考虑片刻，暂时放下了疑虑，将他和其他孩子一起带回村庄。
只是中途，又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只修为低下还未生出灵长智慧的狼妖冲了出来，从前这里是人参精的地盘，它不敢放肆，如今人参精死了，它又评估不清对手实力，冒然冲出来，就要吃人修炼。
孩童们叫成一团，唯有小男孩紧紧抓着江云的衣裳，不叫也不哭。
江云手起剑落，灵光四散中，狼妖应声倒地，她收起长剑，转身温声安抚了孩子们几句。
“那个……你好厉害啊。”
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壮着胆子看了狼妖一眼，狼妖躺在地上，身上只有一道剑痕，但却快准狠，让它变成了尸体。她从前不敢往山里去，因为爹娘说山里有妖怪，被妖怪抓走的话，没人能去救她。
但现在这个姐姐就能救她。
小姑娘比别的孩子有勇气，也比别的孩子有志向，迎着江云的目光，她轻声道:“我以后也能这样吗？”
“你能。”江云弯着眼睛，摸了摸她的头，“只要你愿意，你就能。”
江云的态度很宽和，世上的很多人，甚至修真界的很多修士，都是因为自身的经历才走上脚下的路的。
因为被救，所以救人。
江云亦是如此，她小时候蜷缩在冰天雪地中，裹着件破布专心盘算着未来是要开商铺还是要办粥厂解救贫苦世人，却未注意到地面有雪妖顺着她冻得青紫的小腿蜿蜒而上。
咔嚓一声轻响，雪妖应声消散，一玄衣玉面的修士站在她面前。
修士救起她，云游四方，广散辉光，于汹涌海面破浪斩妖，于雪山之下砍冰医人，于混沌深渊镇魔驱疫。
祂总是沐浴在无尽苦难之中，但哪怕深处极暗深渊，满身污泥，亦无法遮盖其漫漫神光。
一年后，修士将江云带到一个小宗门收留孤儿的慈仁堂后，孤身离开了。
而江云在那个宗门学习了基础的修炼之法后也离开了慈仁堂，她随修士见过四海八荒，踏过千浪重云，知晓所谓求道，是感受万物，接纳万物，化万物为己身所用之时亦将己身化为万物，不应当被环境束缚。所以她并未如寻常修士那般待在宗门，待在灵力充沛之所按部就班的修炼，而是以散修之身，独自踏上了遍布艰难险阻的漫漫仙途。
求道，本就是孤独的，艰难的。
或许正是因为她敢闯敢做，无论痛苦还是愉悦，皆收世间万物入眼，所以才有了“修真界第一天才”这样的“美名”
她摸了摸小姑娘的辫子，“你叫什么？”
小姑娘眨了下眼睛，真诚地说:“我叫小红。”
嚯，还挺巧。
江云鼓励她两句，带着孩子们继续向前，小男孩也照旧拽着江云的衣服，他似乎很喜欢她，明明不怕，一路上却和她寸步不离。
小姑娘看着小男孩拽着江云的衣服，心里痒痒，于是也快走几步，伸出手想去拉江云垂在一边的手，可还没碰到，就看到那个从没在村里见过的男孩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的眼神很单调，极其平静单纯，却绝非善意。
小姑娘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等江云察觉异样转身问她时，她僵着脸，磕磕绊绊地顺着自己的求生本能答话:“没、没事。”
江云把孩子们带回了村庄，见到孩子的村民喜极而泣，抱着自家孩子又哭又笑，但唯独那个吃了人参精的小男孩无人认领。
村民说他们从未见过这个孩子，并且附近除了他们这个村庄，没别的住户了，应当也不是附近的孩子。
江云领着小男孩到别处，避开了其他孩子阖家团圆的情景，蹲下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和江云对视，就在江云觉得他会如之前被问家人情况选择沉默时一样，他突然开口了:“谢镜敛。”
“我叫谢镜敛。”
江云有些意外，这不像是平民百姓会给孩子取的名字，而且“谢镜敛”这个名字，让她下意识想到了黑城之主谢靥。
她看谢镜敛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孩子的眼睛和谢靥很像，气质虽无谢靥无正无邪，纯粹浩然寂静那般夸张，但也绝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神主，您看这小男孩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玄情不吱声。
【神主？】
玄情还是不吱声。
江云在心里害了一声，将语气放的轻柔:【好神主。】
她的声音从未这般温柔过，虽不缱绻，却似五月春水，听的人身心舒畅。
【您告诉我，这小男孩有没有问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