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情本不欲搭理江云,但被这么一哄,意志轻而易举地动摇了。
江云:【神主绝圣弃智,超凡脱俗,若是您都无法指点晚辈,怕是世上就无人能指点晚辈了。】
【神主。】
她的眉目也跟着柔和下来,有光亮碎星在眼里闪烁:【您就不要生气了。】
玄情:【……】
【你这样算哄我吗?】
算,怎么不算,她这个语气,这个态度,这个话语内容,几乎可以算得上撒娇了。
江云在心里咳嗽几声,镇定道:【我这是十成十的纯真哄人。】
玄情又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声音无波无澜,可听在江云耳朵里,总能感知到他的几分欣喜:【没有。】
【透过你的眼睛,他没有问题,只是个普通弱小的人类。】
江云摸了摸谢镜敛的头发,他抬起脑袋,眼神专注地看着江云,然后拿起她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独特深邃的墨瞳旁,“摸摸这里。”
他让江云摸摸自己的眼睛。
【普通弱小有些多余。】江云抚过他的眼睫,灵力探向他的灵脉,只觉灵脉品质上乘:【或许他未来的成长无法估量。】
玄情似察觉了她的想法:【你想养他?】
【怎么会。】江云道:【我会寻找他的家人,如若无果,就带他去升云宗,让他在升云内部成长。】
江云一路上打听寻找谢镜敛的家人,但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线索,眼看着渐渐接近云锦城,她终于放弃,蹲下来对谢镜敛道:“你愿意修道吗?就如我一般……不过,未来会很辛苦。”
考虑到小孩可能不懂修道的含义,江云只简短说了两句,然后提起另一条安适而又平凡的道路:“或者,你可以像小红那样,被一户人家收养,过着平凡而……”
“我想和你在一起。” 谢镜敛打断她的话,声音是不加思考的果断直接,他凝视江云的眼睛,语气是不真实的缥缈感:“你会答应我的,对吗?”
这个修士看似平平,和他见过的其他修士没什么区别,但她踏进洞穴的那一刻,谢镜敛就知道了。
他这么多年等的人就是她,他喜欢且接受她,并且未来会和她一直在一起,而她,也一定会同意这个决定。
就像太阳一定会东升西落,她也一定会帮助顺从自己。
哪怕,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答错!]
[零分!]
啊这。
有风吹树叶的声音,面对面上平静,实则内心填满不真实喜悦感的精致小孩,江云微笑道:“不可以任性哦。”
“镜敛,你可以有选择的时间,几天,甚至几个月,并且你可以有很多选择。”
“与我一样修道,踏上仙途,亦或者作为普通人平安成长,而成为什么样的普通人,也全凭你自己的意愿。”
谢镜敛没有想到江云会拒绝自己,瞳仁微微放大,流露出几分带着黑暗气息的惊诧,“我说的是——”
“打断别人说话是没有礼仪的行为,我还没说完。”江云耐心道:“你的选择中不包含和我生活在一起,因为这不仅涉及到你,更涉及到我。”
“而我,不愿意。”
江云会尽力为谢镜敛争取好的环境,但对他提出的要求,她无法实现,她身上纠葛太多,要做的事太多,不可能带着一个孩子一起行动,条件不允许不说,她本人也没有收徒带娃的意愿。
若是事事满足被救助的凡人,恐怕早在几百年前,江云身边就已经环绕了一大批弟子了,她愿意帮助别人,愿意兼济天下,但不代表她会满足他们的一切需求。
她只能尽力而为。
谢镜敛盯着江云,慢慢收敛起那几分黑暗气息。
“好。”
江云带谢镜敛回了云锦城,她没急着回宗门交任务,而是带他来到了满月楼前。
他们赶了一天路,如今腹中空空,当然要吃点东西再回宗门,只是还没进楼,就被店小二拦了下来。
“对不住了二位客人。”小二向江云躬腰陪笑:“今日有贵客包楼,别人啊,不能进去吃饭,您二位还是改日再来吧。”
满月楼历史悠久,向来畏德不畏威,能将整栋楼都包下来,不仅要有钱,更要有一定的影响力,云锦城竟来了这样的贵客?
楼阁朱红,亭栏描金,以往充满说书声与宾客议论声的满月楼内部寂静一片。
江云看了一眼,不多说不多想,带着谢镜敛就欲走,然上方突然传来咯吱一声轻响。
一杯万金的香冽酒水倾泻而下,江云身手灵活,带着谢镜敛匆匆避开,才没被淋了满身。
她蹙眉,抬头看去,只见二楼窗户大开,一俊秀青年手持金盏斜倚窗边,正低低向外看。
青年黑发赤目,半张脸以金面覆盖,肌肤苍白绮丽,眼角带有绯色醉意,红色长袖蜿蜒垂下,举止懒散,缥缈轻狂。
醉玉颓山,轩然霞举,不过如此。
九髓。
江云心中警铃大作,不与他争辩,带着谢镜敛就走,但刚踏出一步,楼上贵客就轻笑出声:“方才我的酒差点湿了楼下姑娘的衣,理当赔不是,不如请姑娘进来与我一道,我面对面亲自向你赔罪。”
他虽面带醉意,言辞却格外清晰。
江云没抬头,淡声道:“不必,我还有事,就不打扰贵客饮酒取乐了。”
她匆匆迈步,只听到上方传来一声轻叹,“非也,我不是饮酒取乐,而是借酒消愁。”
然后,她的脚就像黏在了原地,再也没办法挪动半分。
“……”九髓天生体弱无法修炼,没想到百年后修为竟增进到如此地步。
玄情:【……】
江云在心中轻吸口气,【稍安勿躁。】
安抚了玄情,楼上掷来一只金盏,她不受控制地抬手接住,又听九髓继续道:“来人,请这位姑娘进来。”
店小二领着江云就要上去,谢镜敛似乎意识到了江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牢牢抓住江云的手,然后抬头,靛青双眸盯着二楼窗户处的人。
九髓似察觉到小孩目光,轻笑一声,“请小公子一道进来。”
谢镜敛不愿意上去,更不愿意江云上去,站在原地不肯动弹,但店小二视贵客吩咐如天命,上来就要拽谢镜敛的衣服,江云扫他一眼,他神色一僵,手悬在了半空。
“来。”江云任由谢镜敛握住自己的手,小孩的手指冰凉细短,攥得她骨头发疼。
“我们走。”
雅间宽敞明亮,铜制小炉顶飘出袅袅白烟,有玉质珠帘将房间分成两部分,珠帘后有一螺钿景蓝酒壶倒在桌上,壶嘴处正絮絮向外淌着清液。
九髓回到座椅上,苍白修长的手挑起珠帘,露出半覆金面的面庞,懒散道: “进来。”
江云示意谢镜敛不要动,自己进入内间。
里面的人偏着头坐在椅子上,虽肤色苍白,身量却修长匀称,丝毫看不出往日病弱的模样。
他长高了,长大了,也变强了。
江云记忆中的小蛇妖身体瘦弱,脸色苍白,虽然年纪不小了,却一直是瘦瘦小小的模样,眉目间总带着丝丝尖锐的鬼戾之气,性格被人情世故磨成了一根针,遇到谁都想刺一刺。
那时候他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只能像束起尖刺的刺猬,虚张声势地恐吓着周围的一切。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斜靠在椅子上,身怀未知修为,游刃有余地打量她,就像打量一件物品。
[我说三个数,三个数之后,我们一起喊出他的名字。]
[白眼狼!]
[九髓!]
[白眼狼!]
[白眼狼!]
[?]
[???怎么有人打乱阵型!叉出去!!]
江云:“……”意识们总能恰到好处地打断她的情绪。
她收敛情绪与记忆,小心翼翼地将金盏放在九髓面前,动作轻柔,生怕发出一点声音,迟疑道:“不知你邀我上来所谓何事?”
九髓醉意未消,也不知是清醒还是混沌,偏头打量着她,猩红的眸上覆一层水光,“我说了,我要向你赔不是。”
“可是你刚才?”
把受害人强行架上来赔罪是吧。
九髓眯着眼笑,“我只是怕你害怕,不敢过来罢了。”
“不过。”他刻意将江云从头到尾看了一圈,声音带上微小的疑惑,“我也不知道以你之姿,有什么好怕的就是了。”
“……”
虽然身体长开了,但这嘴毒的毛病是一点没变。
“呵。”九髓拿起酒壶直接向嘴里灌酒,漏出的酒顺着唇角慢慢向下流,滴答到华贵的红衫上,“不过,刚才的事的确是我的错就是了,我在此向姑娘赔不是了。”
江云现在知道九髓是真醉了,他喜净喜到了偏执的地步,不仅厌恶寻常污垢,更唾弃他人触碰,唾弃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任何温度。
不会像现在这样,用经过她手的金盏喝酒洒自己一身,更不会主动伸手接触她。
江云垂眼,看他拽住自己衣襟的手,苍白的手背上卧着几条虫一样的青色血管,指尖无血,目视即能感觉到其冰冷。
就像九髓本身一样。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低低道,声音已经发飘,仿佛真的成了醉鬼。
江云不看醉醺醺的九髓,将注意力放在余光的螺钿酒壶身上,“不知道。”
“不知道。”他脸上露出几分迷惑,“你为什么不知道?”
江云不想和醉鬼纠缠,被九髓纠缠到现在还不动怒足以证明她的涵养,他已撤去对她的控制,她扯出衣襟干脆转身,“我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她试图带上谢镜敛离开。
珠帘掀开,谢镜敛就在外面等她,九髓听着珠帘碰撞的噼啪轻响,眯眼仰头看着屋顶,“你不知道我,我却认识你。”
他的话穿耳而过,谢镜敛面无表情,靛青双眸愈发暗沉,点点情绪如燎原之火,光看了,就让人遍体生寒。
江云神色无波无澜,如风暴来临前平静异常的海面。
身后的声音还在继续。
“但是……”
[但是?]
“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