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夜宴上,温织宁待着无聊,便趁人不备偷溜去梅苑赏雪。
她正欢欢喜喜折着好看的梅枝,没想到拨开一簇梅花,看见她的死对头赵姝柔在许愿。
她闭着眼睛洋洋洒洒一大通,说要与识昀哥哥共度一生,三年抱俩。
温织宁听的脸都木了,赵姝柔喜欢她二皇兄温识昀,闹得人尽皆知。
她自恃长公主独女,比温织宁这个正牌公主还威风张扬。
许完了愿,又恶狠狠添了一句——
“等我成了温织宁的皇嫂,要她好看。”
没想到一转头,四目相对。
两人迅速地、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拳头,猛地朝对方扑过去。
这是两人一贯的打架作风。
只是今日温织宁是偷溜出来的,没带宫女,而赵姝头身后乌泱泱一群人,她刚靠近就被几个宫女架住了。
看似是拉架,实则是帮凶。
她被赵姝柔薅着头发,珠钗碰撞出凌乱清脆的声响,就在她为一头秀发负隅顽抗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赵郡主,二殿下在清和殿后,似乎在找你。”
赵姝柔猛地抬头,“此话当真?”
那人神态凝重,若有所思:“不是找你,那是在找谁?”
赵姝柔如临大敌,连打架也顾不上了,火急火燎朝着清和殿去,一群宫女也立即撤手。
温织宁终于得了自由,匆匆躲到树后整理发髻和衣裳。
她悄悄探头,发现那人站在十步开外。
清瘦,挺拔,月色下从容又淡雅。
十五岁的温织宁初见十八岁的谢易,只一个背影,却令她记了很多年。
她绕到他面前,郑重道谢。
眼前人容貌绝佳,气质矜贵清雅,笑时眉眼舒展,如春风般柔和。
他说,“嘉平公主,这梅花香极了。”
簇簇红梅先映入眼帘,新雪落枝头,更显得明艳灼灼。
正是她折的那些梅枝,方才在慌乱打斗中掉落一地,此刻又被人好好拾起,递到面前。
温织宁直愣愣望进他含笑的双眸,恍惚间竟真有了几分醉意。
石子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这位公子自称是谢府六世子,在宫中迷了路误入梅苑,希望能随温织宁一道回席。
可越走,她越觉得不对劲。
他说自己不识路,方才经过御花园,却问她为何不抄廊下近道。
他说自己回京不久,人生地不熟,却知道她是嘉平公主。
甚至,他还说今年的梅花开的比从前好。
温织宁每想到一处疑点便回头看他一眼,却总是能对上他的温柔笑意。
不知不觉到清和殿外,谢易终于出声,“嘉平公主,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仗义。”
温织宁茫然看向他,从前?
“五年前我第一次进宫,那时候在御花园迷了路,有个小姑娘带我走近道,还同人打了一架……”
遥远模糊的画面随他的话渐渐清晰,温织宁倏忽睁圆了眼睛,“是你……谢、谢……”
他微微一笑,“是我,谢易。”
温织宁又惊又喜。
五年前她在梅苑遇见个迷路的小书呆子,抱着一册卷书满脸迷惘,恐耽误宴席,温织宁带他抄御花园的近道,不料路上遇见赵姝柔存心要拦路,两人还打了一架。
那时谢易不会拉架,反倒挨了好几脚。
不曾想,当年笨嘴拙舌的小孩,如今一句话便能为她解围。
谢易神色依旧温和,道:“嘉平公主,原来你没记得我啊。”
他给了很多提示,等了一路,她却一点没有想起来。
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记了。
温织宁顿感愧疚,他却已舒展眉眼,认真道:“嘉平公主,姑娘家打架总不好,容易受伤。”
温织宁粲然一笑,“知道啦。”
她下次不动手,只要说二皇兄已有心上人,赵姝柔一定比挨打还难受。
谢易让她先进殿,他晚些时候再入席,免去旁人猜疑。
温织宁乖巧的点点头,上了台阶行至殿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他。
谢易站在阶下,一袭白色衣袍,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姿挺拔,如山间雪林,清冷的月色落了满身,却也难掩眉间温柔。
他说,“嘉平公主,别回头了。”
温织宁怔然,这一幕与记忆中的光景慢慢重叠,胆怯内敛的小书呆子在月色里望着她。
他低声对她说,“嘉平公主,别回头了,我好好跟着你呢。”
她那时说了好,便没有再回头。
五年过去,跟在她身后小书呆子不再胆怯笨拙,在无人问津的岁月长成了俊雅端方的少年模样。
温织宁又忍不住回头看他,直到他抬手示意,才迈着欢快的步子进了殿。
殿中气氛冰冷,赵姝柔竟然在罚跪。
方才在清和殿外,她看见太傅之女李芸同温识昀说话,一时怒上心头想拨开二人,没想到李芸竟摔下了台阶。
李芸亦扯着温识昀的袖子哭的梨花带雨,赵姝柔却被她一闪而过的得意激红了眼。
太后大怒,众人面前命她罚跪。
赵姝柔挺直腰杆辩驳:“我没用力,是她自己要摔的。”
太后怒意更甚,斥责她不知礼数,还敢狡辩。
温织宁其实信赵姝柔,她们俩每次打完架被母后责罚,都是实话实话,谁也不刻意卖惨求饶。
待到宴席散去,温织宁悄悄丢了个软垫给赵姝柔,她跪的脸色发白,却硬是咬牙说不用,温织宁便强行把垫子塞到她裙下。
赵姝柔愣了愣,神色极其不自然道:“今天是我以多欺少,下次你打回来。”
温织宁挥挥拳头,“一言为定。”
每年初春宫中都会举办马球会,遍邀世家公子小姐,温织宁以梅苑相救一事为由,央求母后给谢易下贴。
她装的正义凛然,耳根子却悄悄泛红,皇后了然,斟酌几番后到底没戳破。
自从知道谢易会参加,温织宁便决心要赢得头筹,往年赵姝柔险胜,今年她定不能输。
为此温织宁早出晚归苦练数日,累的脸都瘦了一圈。
没曾想,马球场上却没见到赵姝柔。
温织宁这才知道,这场刻意提早的马球会只是个幌子,母后本意是要为温识昀选妻。
这事原本不急,只是夜宴那日赵姝柔闹的太过,众人才意识到她往日那些轰烈倾慕的话并非玩笑。
只是,身为表妹,她从不在人选之内。
温织宁看着周遭打扮精细的莺莺燕燕,心道这场面能让赵姝柔发疯。
屏风另一侧,温识昀才入席,这边响起一片仰慕之词,更有甚者,说什么相思太苦,能入府做个妾也好。
温织宁咋舌,这些闺阁小姐的痴缠模样,同赵姝柔也没什么两样。
没了赵姝柔这劲敌,温织宁赢得轻松,得了块玉如意,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她朝席上看,正巧谢易也看向她,笑容分明是赞许。
温织宁红着脸,心道这几日再累也值了。
难怪去年赵姝柔那般拼命。
谢易上场时,温织宁比自己上场还紧张,小书呆子如今虽看着挺拔,却不知道他马术如何,球技又怎样。
朗朗日色下,谢易纵身策马,白衣翻飞,是难掩的少年意气,连进数球后,席间渐渐有了关于他的议论。
众人都惊奇这突然冒出的少年是谁,眼见着赞叹声越发多,有人冷不丁说了句“他是谢府六世子”,忽地唏嘘一片。
谢府六世子,外室所出,生母身份低贱,谢老夫人对此深恶痛绝,所以他这些年被养在孟州,回京次数少之又少。
只怕这次待不了多久,又要被驱逐回去。
温织宁听得不甚在意,直到这一句,微微蹙起了眉头。
鼓声响起,一局已分胜负,谢易出乎所有人预料拿了头筹,得了一柄镶玉短刀。
他受了皇后娘娘夸奖,不卑不亢行了谢礼,在无人注意的时刻,朝温织宁微微一笑。
两人在葱茏的林间见面。
温织宁正要掏玉如意给他,那柄短刀却先递过来,刀身精巧,柄上镶嵌着枚红玉宝石,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光芒。
谢易眉温声道:“嘉平公主,此物不是最适合送姑娘的,但我现下……”
“但我现下最喜欢。”温织宁握过短刀,又将玉如意放在他未来得及收回的掌中。
她迎着他的目光,笑意盈盈,“这玉如意也不是最适合送男子的,但我就想送给你,希望你以后万事如意,一切顺遂。”
谢易微怔,缓缓收拢了手,很小心的放入袖中,而后神色虔诚地朝她弯腰拱手。
温织宁也学着他的样子拱手回礼。
谢易忽的笑了,好看的眉眼生动起来,又似叹息道:“嘉平公主,你啊。”
两人一前一后回席,正巧温识昀比完,他一如既往拔得头筹,招手叫温织宁过去,往年赢的彩头也都是给了她。
不远处,几人匆匆跑来。
赵姝柔直奔高台,身后四五个宫女也没能追上。
她扑通一声跪在皇后娘娘面前,未开口眼泪先流了满面,哀求道:“皇后娘娘,求求你,别给识昀哥哥选妻好不好?”
皇后娘娘神色平和,语气却冷,“姝柔,按说,你该唤我一声舅母。”
“半年,不过半年我就及笄了……”
“姝柔。”有人唤她,声音清凌如玉。
赵姝柔瞬间哑声,仰头看着他,眼里是热烈难言的情意。
温识昀清冷的神色难得柔和,“是我的疏忽,你和织宁都是我的妹妹,我不该厚此薄彼。”
他弯腰,将今日的彩头放入她掌心, “这玫瑰簪子很适合你,华美大气。”
赵姝柔愣愣看着掌心的簪子,眼泪又涌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姝柔,第一次赠她礼物,却是在告诉她,他只把她当妹妹。
她顾不得擦眼泪,猛地爬起来将簪子扔远,吼道:“我才不要当你妹妹。”
赵姝姝跌跌撞撞跑远了,马球继续开赛,众人立即欢呼捧场,仿佛这插曲不足为道。
温织宁捡起那枚簪子,快步追上温识昀,“二哥哥,这簪子还送她吗?”
温识昀没回头,“既已见效,随你处置了。”
温织宁见着他平静无澜的神色,一时说不出什么滋味,她一直不爽赵姝柔惦记温识昀,可今日见她没了希望,却有些不忍。
赵姝柔那样要强的人,竟然也会哭的这般可怜。
第二日温识昀的婚事定下,自然不是赵姝柔,却也不是李芸,是高将军独女高玥,身份性情算是匹配。
赵姝柔伤心的狠了,据说哭了几日,还大闹了一场,却被太后罚的更重。
温织宁本来想去看她,但清宁殿紧闭,她几次走到门口,又折返回去。
也许赵姝柔不会想看到她。
转眼三月到,谢长威将军寿辰至。
温织宁进了谢府,趁着温识昀不注意没入人群中没了踪影。
她在后院找到谢易,两人坐在凉亭里说话,温织宁担心他在谢府的处境,问了许多,谢易只说还好。
温织宁苦着脸叹气,“怎样才让你能留下来?”
谢易却道:“嘉平公主,能与你相见,我便不虚此行。”
他的目光如月下清河,温柔又沉静,温织宁望进去,清楚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想,谢易大概也是喜欢自己的吧。
宴席开始,男女分席而坐。
谢府公子开始献贺礼,其中大公子谢鸣的贺礼最得谢将军欢心,是他亲手从燕山猎回的狼。
谢将军素爱驯马猎鹰,这匹狼实在送到他心坎上,他对此赞不绝口。
酒过三巡,宴席热闹又混乱,众人早乱了位置,围做一团看狼去了。
恶狼扑过来时,温织宁正坐在谢易身边吃点心,两颊塞的鼓鼓,乖巧又可爱。
一声狼吼,厅中尖叫声忽起,乱作一团。
温织宁听到一句“公主小心”,而后被人紧紧抱住摔在地上。
她感觉到重物狠狠撞击过来,身上人闷哼一声,却将她抱的更紧。
血腥味蔓延,浓郁刺鼻。
温织宁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听到有人温声安抚她:“织宁,别怕。”
那狼很快被几位侍卫绞杀,谢易白色的衣裳几乎被血浇透,伤得极重。
他顾不上浑身伤,却先问温织宁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温织宁的泪汹涌而下,哽咽难言。
谢易被扶下去包扎,温织宁一直守在门外,哭的双眼肿胀。
郎中说谢易性命无碍,只是伤口颇深,现下还在昏睡中,不宜探望,温识昀答允明日陪她来探望,这才将人带回宫。
人群很快随温识昀散去,房外恢复一贯的寂静空荡。
谢易缓缓睁开眼睛,望着温织宁远去的方向,许久没有收回目光。
屋内灯火通明,却照不见他眼底晦暗。
第二日一大早,温织宁赶去见谢易,红着眼眶向他致谢,“谢易,你都是因为我受伤的。”
她带来两小罐药,这药是父皇特赐给二哥哥的,她昨日没忘记向他讨要。
“涂了这药,你会好的更快。”温织宁捧着药到他面前,愧疚又认真。
谢易吃力抬起手,温织宁立即凑过去,脸颊轻轻靠在他掌心。
谢易原本只想抚她的发,可到底还是逾了矩,违了心。
他抚她的眉眼,细致又温柔,良久后低声道:“织宁,我不悔如此。”
温织宁怔怔看着他,落下欢喜又心疼的泪。
月余后谢易伤好入宫觐见,温织宁一早在御书房外等他,要带他赏花看景。
一路到御花园,两人都一前一后走着。
温织宁不解,“你为什么总走在我后面?”
一如七年之前,一个频频回头,一个目不转睛,却始终隔着三步距离。
谢易不语,温织宁气鼓鼓别过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沉默半晌,谢易终是跨步走到她身边,他温声道:“嘉平公主,你别生气。”
温织宁笑的眉眼弯弯,“你过来了我当然不生气啦。”
谢易刹那神色恍惚,无端想起另一个人。
本该站在这里的,另一个人。
清仁帝要重赏谢易,他却只换了个入校场的机会。
人人为他可惜,说他错过个加官进爵的好机会,竟甘愿做个沙场小卒。
那时谢易拉开弓箭,轻而易举射中靶心,低声说自己有想要守护的人。
温织宁这才知道,原来他的箭法和马术一样好。
比起梅苑月色中的温柔俊雅,艳艳日光下他更恣意挺拔,仿佛与所有十七八岁的世家弟子一般潇洒自在。
她低声问,“那……与我相关吗?”
谢易笑着望向她,说当然。
温织宁脸“唰”地红了,怔怔看着他,眼中是眼藏不住的欣喜与甜蜜。
那时候她怎会想到,那“当然”二字竟是如此难言的沉重,叫她几乎流尽一生的血和泪。
温织宁几乎日日去练武场看谢易,皇后训她行事不矜,她说是去看望皇兄,合情合理。
直到温识昀婚期将近,她才没了借口。
温识昀大婚那晚,太后恐赵姝柔哭闹,特意派人守在殿外。
温织宁同她说话,两人难得和气。
赵姝柔盯着她,许久低声道:“温织宁,你怎么同你二哥生的一点都不像。”
她眼里分明含着泪,却又笑起来,如天边纸鸢般破碎飘零。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温织宁情愿赵姝柔朝着自己张牙舞爪,而不是落寞地为一段无望的感情落泪。
两人坐到夜深,交心似的说了很多话,赵姝柔似乎看出她有心上人,祝她如愿以偿。
而她,也将在来年开春远嫁和亲。
太后同她说,皇族姻亲,感情最是无用。
温织宁为赵姝柔伤心,也忍不住自危,可除了谢易,她谁也不想嫁。
谢易天资聪颖,又实在肯吃苦,温识昀颇欣赏他,两人时常过招,相谈甚欢。
燕山狩猎在即,两人甚至相约争个头筹。
温织宁闻言双眼放光,“谢易你可一定要赢啊,赢了的人可以随意选一只猎物带回的,我想要兔子!”
温识昀冷哼,“我年年给你带少了?”
温织宁露出俏皮的笑,“今年……不一样嘛。”
谢易也对她笑,“是不一样。”
一月后燕山狩猎,谢易果然不负温织宁所望夺魁,他箭法极准,百发百中,尤其那只一箭穿喉的鹰,得清仁帝大赞。
人群中忽有人感慨:“谢家六郎这箭法,丝毫不输谢长风当年啊……”
身边人急忙拉住他,他猛地回过神,惊觉失语,面露惶恐。
众人皆知,谢长风是清仁帝心中一根刺。
清仁帝果然冷着脸拂袖而去。
谢长威看谢易的目光顷刻变得冷淡至极,他追上清仁帝的步伐,群臣也立刻簇拥而去。
人群散去,唯有谢易留在原地,他静静看着那只穿喉而亡的鹰,忽地笑了。
无人见他眼中凌厉,带着噬人的恨意。
谢易第二日去寻温织宁,带着她心心念念的兔子。
温织宁如他意料之中般欢喜,大眼睛弯成月牙,冲他笑的天真无邪。
谢易心口猛地刺痛,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若她知道一切,还会这样对他笑么?
他低声道:“嘉平公主,曲州山匪横行,我自请随你二哥一同去剿匪,大概要不少时日。”
温织宁面露担忧,却也明白谢易是心有大志之人,不会溺于校场的一时风光,他总会从校场一步步走出去,越走越远。
他曾说自己要守护之人,需得他站在更高处,方可力所能及。
温织宁很明白他的心意。
谢易出京那一日,温织宁偷偷去送他,她昨日特意去相国寺求了平安符,给他保平安。
温织宁突然想起往事,笑道:“五年前你离京,我也给了你一枚平安符,还记得吗?”
谢易声音突然有些晦涩,“它被保存的很好。”
温织宁满意的点头,又认真道:“谢易,不要受伤,我等你回来。”
目送谢易与温识昀出了城,温织宁便与二皇嫂高玥折返,昨日她们在大相国寺偶遇,各自为心上人祈福。
两人同行一路无话,即将分别时,高玥突然问道,“嘉平公主,你的生辰可是在十一月?”
温织宁摇头,“不啊,我生辰在十二月。”
高玥颔首致谢,便默然离去,清冷面容叫人瞧不出情绪,背影却无端透出几分落寞。
温织宁将兔子养的很好,谢易不在的日子却格外漫长,她每天掰着手指数日子,盼他早日平安回来。
数到第三十一日时,曲州终于传来消息,山匪尽数剿灭,启程在即。
抵京那日,温织宁飞奔去宫门口,竟发现谢易受了伤。
剿匪时遇险,谢易替温识昀挡了一刀,伤势极重,在曲州休养了半月才得以启程。
温织宁心疼地直落泪,忙让人去传御医。
谢易说无大碍,又问她这些时日过得好不好,饭进的香不香。
温织宁眼眶通红,轻声道:“谢易,我真的好想你啊。”
清仁帝恩赐谢易留在宫中养伤,他住的偏殿与温织宁的云芜宫甚远,可温织宁还是日日去看他,带着兔子一起。
温织宁给这兔子取名阿晴,因为它是在一个晴天来到她的身边。
正如五年前,谢易也是在一个晴天出现。
她觉得这名字很有寓意,抱着兔子叫个没完,声音清脆又雀跃。
只要与谢易相关的,她都难掩欢喜。
谢易的目光忽地空茫,有一瞬失神。
他没法告诉她,他们并非是在那个晴日初见,而他也不是谢易。
他乃谢长风之子,谢澜。
十八年他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熬到如今,全因一个恨字。
真正的谢易早已故去,他自幼体弱,十六岁一场风寒竟险些要了他命。
可他抑郁成疾,终究没能熬过十七岁末。
他曾在月色下祈求,她不要忘记了自己。
临了前一刻,他看着眼前日后将代替自己进京的人,只求他带去一句话。
“你同嘉平公主说,别回头了。”
他从来不敢与她并肩,只能跟在她身后。
可是,嘉平公主,别回头了,他再也没办法再站在她身后。
梅苑雪夜初见那晚,他将这句话转达,不知真相的姑娘眉眼带笑,依然回头张望。
谢易喉咙干涩,声音喑哑,问她:“织宁,若我骗了你,你会恨我吗?”
温织宁歪着头思考半晌,很认真道:“你这么好,我可舍不得,最多气三天,不过……你要是偷偷有了别的姑娘,那我肯定不和你见面了!”
说完又神色不安地追问,“谢易,你会吗?”
谢易摸摸她的头,说不会,温织宁便立即笑起来,一脸高兴说我就知道你不会。
不谙世事的姑娘连恨字都不会说,再生气也只是说不想和他见面。
谢易心里裂开一道缝,温织宁的泪和笑都灌进去,他方知,爱比恨更痛。
这段时日,温识昀也常来看望谢易,眉间总有愧疚。
他曾听清仁帝说起谢长威义城舍命救主一事,如今他与谢易,恰似二人当年。
谢易听他说这话时目光霎时锐利深邃,恨意闪过,又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端方。
可他看对上温识昀真挚的目光,又忽地晦涩,若义城一战没有变故,他父亲会是真正的谢将军,他能真正成为谢澜。
那时若能得温识昀一句知己之称,他必定也真心相待,赴汤蹈火。
可惜,可惜……
因在剿匪中立下大功,又忠心护主,温识昀举荐他为副将,众人的神色便也谄媚起来。
恰巧到中秋佳节,清仁帝在宫中设宴,谢长威年年受邀,这次破例带了谢易。
宴席过后众人在华清殿外看烟火,温织宁挤到谢易身旁,说要与他一起看,要许愿。
谢易笑着说好,烟花绽放时温织宁立即双手合十,紧闭双眼,虔诚又认真。
谢易问她许了什么,她笑眯眯道:“谢易,我希望你永远开心,永远……”
她踮起脚凑到他身边,一字一句道:“永远在我身边。”
谢易想此生他也不会忘记这一幕,红裙墨发的温织宁笑意盈盈,比漫天烟火还耀眼,和他说永远。
可是,他却难以启齿一个好字。
他不会开心,也没法在她身边。永远。
满城烟花尽放时,赵姝柔偷偷看向温识昀,他正微微侧耳听高玥说话,露出几分淡笑。
她心中像有什么东西瞬间没了,不再沉甸甸,只剩空落落。
她曾经热烈难掩的爱意,如烟花绚烂一场,最终消弭在无边夜色中。
回府后,谢长威找谢易谈话。
他早便察觉谢易的异常,特意提起孟州,又说他幼时瘦弱内敛,看着不像会去学武。
谢易微微一笑,只说从前体弱故而以习武强身健体,而人,也总是要变的。
谢长威的目光陡然锐利,问他母亲是否说了什么。
谢易神色怅然,“母亲喜静,从不曾与我多说话。”
谢长威点点头,似乎放心了些,他仔细打量谢易,觉得他眉眼有些像自己,可有时又恍惚从他身上看见谢长风的影子。
一直以来,谢易的身世都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中,不然他也不会默许母亲将他丢在孟州不闻不问这么多年。
谈完话出门时,谢长威忽而叹息道:“这些年为父也有苦衷,你别怪我。”
“您多虑,我怎会责怪自己的父亲。”
谢易说罢离开,步子又急又冲,第一次失了往日的沉稳端方。
他赶回院中,难以忍耐地作呕。
只要想到谢长威那张脸,想到那些事,他的心便凶猛地翻腾起来,滚动着汹涌的恨意。
义城兵败案,谢长威一场筹谋,他是救援有功,谢长风却落得个弃城而逃,身败名裂。
该死的人享尽荣华,不该死的人却含冤而亡,埋骨他乡。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的黑白颠倒。
但以他一人之力对抗皇恩浩荡的谢长威,宛如蜉蝣撼树,天方夜谭。
所以他得走向高处,立下功劳,一个能让皇上重查此事的功劳。
十月边关大乱,敌军来势汹汹,谢长威和高将军抵挡不利,已经连失两座城池,另外几员大将又不在京中,虽已赶去支援,但路途遥远,只怕二位将军撑不到那时。
朝中一时竟无人可用。
谢易毫不犹豫请求前往,他愿以身为饵,为救援拖延时间。
清仁帝颇感意外,又深感欣慰,赞他不愧为谢长威之子,总能救国于水火之中。
温织宁得到消息匆匆赶来送他,可大军整装出发,她的话飘散在风中,无人回应。
她说,“谢易,我等你回来娶我。”
十一月赵姝柔出嫁,她终于等来及笄之日,却早没了从前的欢喜。
温织宁目送迎亲队伍出皇城,心中很是难过,山高水远,她们怕是很难再见。
她心中忽感空落,身边人都接连离开。
一直沉默的高玥忽而道:“原来十一月初六,是赵郡主的生辰。”
那日烟花下,温识昀曾望向赵姝柔,短短一瞬,仿佛是她的错觉。
他一直瞒的很好,唯一的疏忽,是那被朱笔圈住的十一月初六。
赵姝柔的及笄之日,亦是,出嫁之日。
原来从始至终,并非是她一人的痴念,明知无望的人也动了心。
四月底,边关终于传来捷报,大获全胜,归期在即。
谢易擅用谋略,与敌军周旋,为救援拖延时间,成功将他们逼出关外,一时成为京中美谈,称他是少年英雄。
清仁帝在清和殿设接风宴,温织宁早早来了,见到谢易那一刻,她潸然泪下。
她哽咽着,“谢易,你瘦了好多。”
谢易从怀中掏出一柄玉如意,色泽鲜润,小巧精致,由他亲自制作。
在无数困顿无眠的长夜里,他将白玉雕刻,反复打磨,像是剔除自己心中所有晦暗,将唯一一点纯白献上。
那日马球场外,她也送给他一柄玉如意,祝他如愿以偿。
如今,他也祝她万事如意。
温织宁惊喜万分,捧着它爱不释手,直说喜欢极了。
谢易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心底生出无尽的悲哀。
此刻他几乎要分不清,这是死去的谢易无法言说的剖白,还是活着的谢澜机关算尽的筹谋。
抑或,是他内心深处隐秘不堪言说的渴求。
若故事就结束在这里,若他不是谢澜。
可是,织宁,纵我再爱你,也只能到这里。
宴席上,清仁帝大赞谢易护国有力,要提拔他做将军。
谢易区区庶子,竟能得清仁帝如此青眼,日后必定是前途似锦,于谢府更是无上光荣。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谢易谢绝此赏赐,他郑重跪下,说想求一个另外的恩典。
清仁帝看向脸颊绯红的温织宁,心下了然,便准许了谢易。
话说到此处,尚且轻松融洽,可谢易开口,却是要清仁帝重查当年义城一案。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清仁帝脸色骤冷,狠狠摔了杯盏,谢长威更是出言斥责,骂他胆大包天。
“陛下,义城一案,你当真没有半分疑心?”
清仁帝对上他沉静如水的目光,恍惚想起另一个人来。
谢长风。
这双眼睛,实在太像了。
谢易察觉他所想,便坦然道:“陛下猜的没错,我并非谢长威之子,而是谢长风之子,谢澜。”
席间惊疑四起,谢长威的目光更是要吃人,若非顾忌陛下,只怕立刻要暴起。
谢易看向他,微微笑问:“堂叔,你还记得茵山那一晚吗?”
谢长威脸色瞬间煞白,惊惶难掩。
十八年前,谢长风携妻儿叛逃,谢长风奉命捉拿,追至茵山。
众人都道谢长风畏罪自戕,谢澜却亲眼看见谢长威杀他父亲,辱他母亲。
那年他五岁。
他被父亲的部下田召藏在尸体下才躲过一死。
茵山的火烧了一夜,存活的只有他和母亲。
他流落街头,母亲被困高楼。
殿中灯火通明,却是死寂一片,众人似乎在二人无声的对峙中窥探到一丝隐秘不堪的真相,错愕难言。
清仁帝摒退众人,紧闭殿门,大有好好审一审此事的架势。
温织宁一直守在殿外。
她今日特意穿了件粉色罗衫,娇俏明艳,可夜风吹起裙边时,陡然显出几分落寞。
很久后殿门终于打开,谢澜走到她面前,低声说:“嘉平公主,夜深了,回去吧。”
温织宁恍若未闻,问他:“你如愿了吗?谢澜。”
她叫他谢澜,语调冷淡的不成样子。
他神色一怔,胸口泛起尖锐的痛,“此案牵扯甚广,不会这么快。”
温织宁点点头,她眯起眼睛忍住水光,轻笑道:“其实你从没喜欢过我,对吧?”
殿外这几个时辰,她想明白所有,大概从梅苑初遇那晚起,她就入了局。
恶狼下救她是为了能留在京中,选择去校场是为了结识温识昀,缴费挡箭是为了得他青眼,平步青云。
原来置身事外,能看得这样清楚。
他从来都不是为了她。
校场射箭那日,他说自己需得走向更高处,为了想要守护的人。
她时还傻傻以为他是故意与自己打哑迷,不曾想,那是他早早埋下的伏笔。
何其可笑啊。
谢澜眉心微动,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可到如今,他也没资格再说喜欢。
温织宁伸出手,掌心是已经断成几节的玉如意。
出殿时她心神不宁摔了一跤,那柄玉如意也碎了,她慌乱地去捡,扎的满手是血。
那时她捧着碎裂的玉如意茫然落泪,反复喃喃:“怎么就碎了呢?”
玉如意碎,白日梦醒。
原来这才是他要送她的礼物。
谢澜几乎被这血色刺伤了眼,他想替她擦拭血迹,却发现自己手颤的厉害。
温织宁恍若未觉,将碎玉还给他,低声说:“谢澜,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摔伤了腿,一瘸一拐走的很慢,背却挺的很直,身为公主的骄傲不允许她在此刻狼狈失态。
谢澜立即要追上去,却被身边两位侍卫死死拦住去路,“陛下有令,您哪也不能去。”
目送温织宁远去,他胸腔腾起难以忍耐的痛,似心脏活生生剥离肺腑,几欲窒息。
他终于彻底失去她了。
以一种他意料之中的方式,却意料之外的痛苦。
谢澜凭一己之力掀起惊天巨浪,义城案在沉淀十八年后,再次被推到了众人眼前。
清仁帝震怒,秘密严查此事,谢长威与谢澜都被押入大牢,等待大理寺将此案重查。
谢澜的母亲楼雪与谢长风的下属田召进京,带来最有力的呈堂证供。
当年城破之际,谢长风为保清仁帝性命,假装带妻儿潜出城,营造出护送清仁帝秘密转移的假象,调虎离山之计,为谢长威的驰援争取时间。
不曾想,谢长威救援来迟,反咬一口称谢长风未写求援信,早早弃城而逃。
清仁帝大怒,命谢长威捉拿他回京再审,可谢长威将他逼上茵山,一把火烧的毫不留情。
谢长风有口难辨,落得个畏罪自戕。
田召带着谢澜,四处逃亡,直到三年前在孟州偶遇前去祈福的楼雪。
从那日起,他们开始计划为谢长风翻案。
也是那时候,谢澜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个弟弟,叫谢易。
他自幼体弱喜静,容貌身形与谢澜却相差无几,所以在一次看似寻常的外出祈福中,他与谢易换了身份。
为掩人耳目,“谢易”的身体逐渐好转,不再日日深居简出,甚至对骑射习武颇感兴趣。
谢老夫人见到楼雪时脸色发白,活像见了鬼,“你……你不是死了吗?”
楼雪微微一笑,“您该问问你的好儿子啊。”
谢易出生那日,谢老夫人让谢长威了结楼雪,毕竟她乃谢长风之妻,是个祸患。
可谢长威贪她容貌,又自喜终于狠狠踩在谢长风头上,便没下手,偷偷将她与谢易一起送去了孟州,瞒的滴水不漏。
楼雪假装失忆屈意迎合谢长威十八年,就是为了活下来,为了真相大白这一日。
义城一案结的匆忙,清仁帝最初想起谢长风总是愤怒,后来又忍不住怀疑。
他们年少相识,十数年交情,谢长风曾信誓旦旦甘愿以命相护,为他铺入京登帝的路。
义城至关重要那一战,他真的是弃自己而去了吗?
可他不能细想,此案已结,不容置喙。
直到今天。
他看着谢澜坚定的目光,心中似有千金石落下,重重地、轰然落地。
这个恩典,是赐给谢澜,也是给自己。
清仁帝看着田召呈上的谢长风绝笔,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那时候京城大变,接到父皇密信的他正要带兵救驾,却遭大皇兄截杀,他受重伤昏迷,丝毫不知谢长风写下血书后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军。
那血迹早已干涸发硬,在十八年之后,终于呈到了真正该见到的人面前。
他以血述,温兄,我绝不负当日誓言。
清仁帝双目赤红,将手边砚台狠狠砸向谢长威,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谢老夫人吓得浑身发抖,求饶的话说的哆哆嗦嗦,终究无济于事。
当年她为荣华富贵选择粉饰太平,如今恶有恶报,也没冤了她。
谢长威一家全部被押入大牢,清仁帝下了狠手,男丁斩首,女子流放。
谢长风一纸诏书,还了谢长风清白。
楼雪掩面而泣,仿佛要流尽这十八年来的眼泪与痛苦。
至此,谢澜所求的真相大白终于到来。
他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快意,相反困顿痛楚更甚,每晚辗转反侧,想的都是温织宁。
她流的泪、受的伤都历历在目。
翻案那一日,谢澜终是忍不住去云芜宫寻她,可殿门紧闭,怎么样都敲不开。
接风宴那晚夜深露重,她在殿外等了数个时辰,原来是这般痛苦煎熬滋味。
天边晨光浮现那一刻,谢澜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失去温织宁了。永远。
他整个人像瞬间被抽空,向来挺拔的身姿此刻颓然潦倒,赤红双目终于落下难以隐忍的、姗姗来迟的泪,似决堤般,汹涌而下。
宫门口,温识昀似乎等他已久。
两人共上高楼,一路无话,直到站定在最高处,温识昀同他说恭喜。
谢澜如何听不出其中疏远,垂眸等待后文。
温识昀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他,“织宁让我转交,她说你既用她做了利刃,便不必送她此物。”
这柄匕首,是去年马球场上他赢的彩头。
那时候他身无长物,唯一拿的出手的唯有此,堪堪配得上尊贵又美好的她。
可到如今,只怕在她眼中他做的事事是算计,处处是利用。
谢澜尝到痛楚,从心口蔓延,遍及全身。
“你为父翻案辛苦筹谋一场,本是孝举。”温识昀顿了顿,难掩愠怒,“可你不该骗织宁,她是真的心悦你。”
谢澜身形微滞,声音哑的不成样,“织……嘉平公主,她的伤怎么样了?”
“虽伤筋动骨,但总是能养好的,时间久了便也忘了。”
谢澜听出弦外之音,心中苦涩不已,却也只得附和道:“那在下祝嘉平公主,早日痊愈。”
宫中人尽皆知嘉平公主不慎摔伤了腿,日日卧床休养,皇后不许旁人多打扰,唯有赵姝柔能见她。
太后寿辰将至,她与驸马回京祝贺。
赵姝柔听闻义城翻案一事,十分担忧温织宁,得了空便陪着她。
温织宁没有追忆控诉,也没有以泪洗面,只是时常看着腿上的伤出神。
那伤口触目惊心,她似麻木了,偶然才会问一句,“看起来很丑,是不是?”
赵姝柔说不会,伤好了会留疤,用了药疤也会消失,都会好的。
温织宁轻轻点头,重复她的话,“都会好的。”
宫女端来药罐,赵姝柔替温织宁上药,心疼地频频吸气,动作轻柔至极。
“忍着点,这药用了好得快。”赵姝柔忆起往事,笑道:“我被罚跪那次,膝盖肿得吓人,幸亏有你给了我这药,没几日淤青就消了。”
温织宁依然神色恍惚,“给你药?没有啊……”
“你不是偷偷塞给我软垫么?我后来发现台阶边还有一罐药,那可是你二哥哥特有的,难道不是你从他那……”
她忽而想到什么,猛地睁大了眼睛。
这秘制药,不是温织宁给他的?
那是……
温织宁依然抱膝看着窗外月色出神,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赵姝柔突然泪流满面。
年少的喜欢莽撞无知,烦人而不自知,她今时今日想起来深觉对不住温识昀。
可怎能想到,她会从这小小瓷瓶中识破他那隐秘的、不该有的心意。
后来温织宁的腿伤好了些,赵姝柔便扶着她在廊下坐坐,也好散一散连日闷在殿中的消沉。
温织宁在廊下喂鱼时,一团毛绒凑到身边,低头看发现是晴晴。
小兔子多日不见她,委屈地直往她身上挤。
自从温织宁摔伤后再没抱过晴晴,也不大愿意见它,皇后便命人将它养在别处。
今日大约是看守的宫人疏忽,竟让它跑了出来。
赵姝柔见温织宁望着那只兔子出神,低声问道:“当真……如此不可原谅吗?”
温织宁自嘲一笑,语气寻常道:“我从前很喜欢这只兔子,给它取名,日日抱着。可现在,我看到它却忍不住想,谢澜送给我这只兔子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这又是他计划里的哪一环?”
她平静又压抑道:“姝柔,我猜的要发疯了。”
赵姝柔心中一惊,看着她寡淡厌倦的神情,连忙让人将那兔子抱下去,吩咐不许再放进来。
温织宁转过身喂鱼,低声说:“没鱼食了。”
赵姝柔便起身去拿,转过长廊时她回头看,果然看见温织宁用手轻轻抹了抹眼角。
从前最是随性自在的人,而今流泪都无声。
太后寿辰那日,温织宁因伤不便前去,独自在廊下静坐。
满城烟花绽放时,她惊觉抬头,想起去年欢欢喜喜同谢澜一起看烟花。
今非昔比,其实也不过一年而已。
宫女恭敬来报,说那位谢公子又站在殿外。
这些天他都是如此,不求见,不说话,只远远看着。
温织宁眼睫颤了颤,长廊风起,吹动她鬓边碎发,眉眼朦胧,冷冷清清。
“去告诉他,别再来了。”
宫女应声退下,日日禀报,终于得了公主一句话。
宴席结束后赵姝柔来云芜宫,给她带了好些精致点心,林林总总摆了半桌。
温织宁兴致不高,浅尝几口便恹恹放下,“有话就说吧。”
赵姝柔轻叹一声,斟酌着道:“方才,谢澜向陛下请旨去驻守北疆,大抵不会再回京了。”
温织宁怔了怔,缓缓抬头看着天上月,分明温柔如当年,可她却再不似从前。
那日在梅苑,她只见了谢澜的背影便心生喜欢,现在回头看才发现,她总是在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一次又一次的离京,一次又一次高升。
他距离目的越来越近,也离她越来越远。
到现在,终于背道而驰。
她沉默许久,只道:“也好。”
三日后,谢澜离京。
温识昀代清仁帝送他,临别时,谢澜只道一句,“只要我活着一日,绝不让边疆有可乘之机。”
他目光坚定,未说出口的话,温识昀却突然懂了。
他绝不会让温织宁因兵败和亲。
这大概是他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
温识昀有一瞬间失神,脑海中闪过一张姝丽明艳的脸。
昨日廊下相遇,她正温柔同附和说笑,看见他后行礼端庄又得体。
他牵着高玥的手没有松,客气说不必多礼。
然后他们擦肩而过,谁也没有回头,也不必回头。
这样就很好。
往事尘封,来日方长。
谢澜回头望了望宫门,而后扬鞭启程,奔向遥远无归期的远方。
这一次,没有温织宁送他。
也不会再说,等他回来娶她。
那日的话他听得真切,可他不敢回头,他怕自己会犹豫,会不顾一切同她说,等我,娶你。
这一个月他忙着修缮谢府、校场带兵,忙的不可开交,每次出宫前,他都会在云芜宫驻足。
可那扇门,终究没有再开。
眼前走马灯似闪过许多从前,他想起十八年来锥心刺骨的恨,曾叫他痛不欲生,而今都随风散去。
母亲说他出生那日下了大雨,父亲说他携雨而至,便为他取名澜,愿他此生波澜壮阔,心怀大志。
不曾想,却是这样波澜起伏的一生。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温织宁。
他一生泥泞,何其幸运得遇晴天。
后来很多年,在北疆的无数日夜里,谢澜打过的仗不计其数,几次命悬一线时,都是靠想着温织宁硬撑过来。
纯白无瑕的姑娘总是笑得眉眼弯弯,同他说喜欢,说永远。
北疆常年风雪,他守着一截已经干枯的树枝度过一年又一年。
叶凋花落,谁也不知道它曾经梅花满枝。
那夜他为她捡起梅枝,却偷藏了一枝在袖中,藏至如今。
当年梅苑惊鸿一瞥,动心的何止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