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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惊鸿照影来

    我叫花照,是寒云山唯一的婢女。

    寒云山是个好地方,种满了遮天蔽日的古树,云烟缭绕,十分利于修仙。

    就是太过偏僻。

    青元说他曾随着云疏上仙去过一次天宫,累的连御剑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我嘲笑他修为低,其实心怀羡慕,我自打有记忆起,从未离开过这里。

    在这漫长的两万年的年岁里,我只见过青元和云疏上仙,连其它神仙是圆的还是扁的都不知道。

    青元说我生的丑,出去要遭其它神仙笑话,待在这里最安稳,因着这话,我足足一个月没理他。

    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大不好看,脸上还有一块惹眼的黑色印记,怎么看都跟“仙”沾不上边。

    青元一直鼓励我好好修炼,说我哪日仙力高超说不定能去了这印记,还能变换出一副仙姿玉貌。

    我倒是做过这种梦,奈何我资质平平,除了茶泡的好,其它的一无是处。

    我总为自己的容貌烦恼,每日都戴着面纱,云疏上仙倒是不大在意这个,不久以前我向他发问,他才认真打量了我这印记。

    “上仙,您生的如此绝逸出尘,我为何如此丑陋?虽是个婢女,也未免太丢您的脸面了。”

    当时他缓缓一笑,浅饮了一口茶。

    “当初来这寒云山时只有青元作陪,甚是冷清,本君便随意点了根树枝幻化成人,不曾想那枯木生的丑陋,委屈你了。”

    我半信半疑,云疏上仙见我愁眉不展,安慰我无需妄自菲薄,花有百态人有千貌,随心自在便好。

    我感动的险些落泪,若是这世上的神仙都像云疏上仙一样善解人意多好。

    不像青元生了张刻薄的嘴,就知道了讥讽我。

    这日,青元把我吵醒时我正在睡在树下做梦,梦境不大清晰,只有大片大片的火红,刺的人眼睛疼。

    “花照,你怎么又睡着了,懒死你。”

    我皱着眉头不愿睁眼,却被桃酥的香甜气味勾的没了睡意,青元虽然嘴欠,但是厨艺很好。

    他做的点心深得我心,这也是我们还能成为朋友的原因。

    我正吃的高兴,忽而听到云疏上仙的声音,他站在不远处,神色冷清的看着我。

    “本君一觉醒来甚是口渴,茶酒皆空,你却在这里偷吃。”云疏上仙微微皱眉,一袭流云白衣,谪仙气质。

    我有些心虚的干笑,“上仙莫恼,我这就去煮茶,这就去……”

    一刻钟后,我小心翼翼为云疏上仙斟茶,“上仙,您请用茶。”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了抚茶杯,问问:“既是困倦,为何又日日睡在苑口的树下?”

    我藏着小心思,没敢看他的眼睛,低声道:“上仙,您不是说我是树木点化的吗?我这叫落叶归根,认祖归宗。”

    云疏上仙忽而有些惆怅,“本君是该考虑让你多读些书了。”

    递过来的眼前几本书,分别是《悟道三则》《云华心经》……都是些清心凝神的晦涩文章,不好参透。

    我翻了翻,神色呆滞道:“上仙,您实在高估我了。”

    云疏上仙喝了口茶,“心诚则灵。”

    大概是云疏上仙说的认真,我竟从中听出了几分鼓励,我虽然不爱看这些书,但是为着不让他烦心,还是将这几本书看了几遍。

    青元每每看我昏昏欲睡的样子总是笑个没完,他嘲笑我这样的年纪,不好好修炼仙力,反而看些清心寡欲的文章。

    我捧着书,冷瞥他一眼,“就你知道,同样是月月闭关修炼,你的仙力有云疏上仙一半高吗?”

    他顿时黑了脸,把带来的桃酥都抢了回去,气哄哄走了。

    我足足五日没有吃到桃酥,第六日青元来寻我,将几册画本丢到我面前,他说正巧这几日云疏上仙闭关修炼,这些他偷摸着出山寻来的。

    我大为惊喜,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出山瞧瞧,奈何云疏上仙不允,我也没有青元的修为,能在这天上地下来去自如。

    青元时常同我讲外头的日子,我听的神往,却不知何时能出去瞧个究竟。

    “这些话本可来之不易,都是些不可多得的故事,爱恨嗔痴,绝妙。”青元见我一副大开眼界的故事,嫌弃道:“等云疏上仙心情好,我求他带我们下山,也好叫你见见世面。”

    我下意识反驳,“云疏上仙哪日心情不好?”

    他总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样,如何看得出来他心情如何。

    青元气恼的戳我的头,“你还真是长了个榆木脑袋,上仙常在八月十五这一日下山,咱们求一求他,指不定就答应了。”

    明知道云疏上仙带我下山的可能性不大,我却忍不住暗暗期待,大概是我太想去外面看看,又或许是,想知道八月十五于上仙而言是个怎样的日子。

    我花了些时间将青元给的话本看完,看的又哭又笑,眼睛肿的厉害,给云疏上仙煮茶时都不敢看他。

    幸而上仙忙着写帖子,不曾注意到,他这冷清模样,总叫我想起话本里风花雪月的主角,还有一位才貌双绝的佳人相配。

    话本中有一篇故事,讲一位魔族女子与天宫上仙的情缘,一见钟情,却终究仙魔殊途,落得死生不见的结局。

    我看时觉着唏嘘,不觉泪如雨落。

    我偷偷看了云疏上仙一眼,无端生出许多猜想。

    像他这样的人,可会爱上一个人?

    他爱的人,又会是怎样呢?

    我想起画本中那些容貌倾城的女子,自惭形秽。

    没想到我开始失眠,青元说在凡间八月十五是个团圆美满的日子,可云疏上仙已无亲人可聚。

    所以,他下山是为了什么呢?

    我忍不住猜想,云疏上仙是不是有了心上人,在清冷广宏的天宫,还是在人声鼎沸的凡间。

    在我去不到的寒云山外。

    很早之前我心头就起了念,却不敢声张。

    我夜夜辗转反侧,有一次没忍住跑到云疏上仙苑前的树下坐了半宿,薄薄月色笼着雅居,好似封了层我触碰不到的屏障。

    我抬头看月色,可它冷清又遥远。

    我一连几日没睡好,眼下有了乌青,被青元笑了个够,他说我是看了话本也开始思慕情郎了,时不时追问我喜欢怎样的男子。

    我懒得搭理他,满脑子只想着如何下山。

    青元没得到答案,终于放弃了这个问题,他又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这才想起来我的生辰也是在八月十五。

    苦恼多日,我终于觉得下山有了希望。

    几日后,我向云疏上仙说起下山一事时他有些诧异,皱着眉头就要拒绝,我又立即搬出两万岁生辰这个大日子。

    我想着,看在我伺候他这么多年的份上,他应当不会拒绝我的生辰愿望。

    果然,云疏上仙思忖着点了头。

    八月十五这日,云疏上仙果然带着我下了山,去了凡间。

    青元也跟着了,他似乎比我还高兴。

    一路上青元同我说了许多凡间趣事,出神入化行,我听的兴起,目光里难得有着佩服。

    青元拍着我的肩膀自恋道:“你可不要仰慕我,我一向见多识广。”

    我拨开他的手,那点佩服顿时荡然无存。

    凡间果真是个好地方,我只看一眼便挪不开眼,万家灯火,流光溢彩。

    许是看久了寒云山的冷清寂静,乍然入了这喧嚣热闹中,我不过一刻钟就乐不思蜀了。

    云疏上仙带着我们在一家茶楼坐下,楼下有人唱戏,声声婉转,满堂喝彩。

    我喝了口茶,竟觉得这茶的味道与我煮出来的很像,一样煮的浓。

    云疏上仙似乎早有察觉,如今也不觉新奇,只是看起来神色愉悦不少。

    他品着茶,很认真在听戏,我不好出声惊扰,便也认真听着。

    这出戏是个天人两隔的悲伤结局,我听着心里难过,又忍不住想起话本上那些凄惨别离。

    这世上情爱,大约总是不易吧。

    我偷偷看了云疏上仙一眼,心中忽而涩的很。

    “上仙,您从前下山,也是来这听戏吗?”

    云疏上仙轻轻点头,“常来。”

    他看着那戏台,似乎还有话要说,最后却垂下眼眸,很轻的皱了下眉头。

    长街上,青元给我买了盏花灯,是只小兔子,说是送我的生辰礼物。

    我很高兴,笑着提给云疏上仙看,他却怔了怔,盯着那花灯看了许久。

    他似乎有些落寞,虽然总是喜怒不形于色,但他神色暗淡,眼中像藏着明暗交错的光影。

    我正想斗胆问他,忽见大雾四起,汹涌袭来,瞬间将我们包围。

    云疏上仙将我和青元挡在身后,道:“屏气,小心。”

    然而还是迟了一些,我闻见了,有些熟悉的,淡淡桃花香。

    头晕目眩中,我看见前方大雾中一大片梅林,殷红点点,若隐若现。

    树上躺着个红衣女子,双手反枕在颈后,脸上盖着本书,叫人看不清容貌。

    她的纱裙自树枝两侧垂下,层层叠叠依次递开,上有梅花簇簇,一时竟让人分不清楚到底是绣花,还是落花。

    我瞧着这一幕,总觉得很熟悉。

    “云疏上仙,那是……”青元满目错愕,“惊鸿仙子?”

    茫然之际,我听到云疏上仙应了一声。

    他说,“是,她从前总爱睡在树上。”

    他声音低沉温柔,叫人忍不住想看他的神色,可这大雾盲了我的眼,朦胧不可见。

    “难道惊鸿仙子回来了!”青元万分激动,“上仙,是她吗?”

    青元迫不及待地向前走了一步,那浓郁的白雾雾竟变黑雾,将不远处的光景尽数掩住。

    忽而琴声四起,嘈杂缭乱。

    我心神大乱,脸上印记处隐隐作痛,似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迫切急躁。

    我捂着心口,吐出一口血。

    云疏上仙将我护在身后,将一道仙力自我肩上拍入,我顿时觉得心中清明不少。

    他低声道:“花照,就在我身后,哪也别去。”

    我看见他拂袖显出七弦琴,手指轻拨,凛冽的琴音盖住了那靡靡之音。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样的琴音我也是听过的。

    云疏上仙三下两除二破除了那幻境,青元说最近很不太平,总有魔族伤人,以雾创出幻境,夺人心魂。

    他要为我疗伤,云疏上仙却说他来。

    青元去绞杀附近出没的魔族时,云疏站在我身后,道:“回去以后好好本君给你的书。”

    那些清心稳神的书,原来用处在这。

    那兔子花灯掉在不远处,我将它捡起来,转身却看见了云疏上仙眉眼中闪过的悲戚。

    我想起方才青元和云疏上仙的对话,在那只言片语中,我仿佛从中窥见了云疏上仙的隐秘往事。

    那位惊鸿仙子。

    原来,云疏上仙真的有位意中人。

    只是或许,结局不大好。

    我心中发涩,竟尝到了苦味,难以忍耐。

    回寒云山后,我将青元拉到偏苑,悄悄问起他关于惊鸿仙子。

    他却不答,挑眉反问我:“花照,你是不是对云疏上仙动了心?”

    我大惊,慌张神色已说明一切。

    青元这人一贯爱讥笑我,芝麻点大的事情也要笑话我半天,此刻却一句话也没说。

    我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今天的日头升错了边。

    后来他抵不住我纠缠,还是同我说了云疏上仙与惊鸿仙子的故事。

    原来,他们二人都是天宫上仙,两情相悦,也定下了婚约,只待云疏上仙历劫归来。

    可惊鸿仙子一心求修为,在修炼中走火入魔,打伤了许多神仙,将天宫搅的一塌糊涂,甚至,还投靠了魔族。

    众仙那时候才知道她竟然有着魔族血脉,更是不能容忍,魔族早看不惯天族,于是大战一触即发。

    云疏上仙匆匆赶来,却与天族作对,后来惊鸿仙子灰飞烟灭,云疏上仙被被削了五成修为,受了雷刑,贬至寒云山。

    青元看着我,语气几近怜悯:“花照,所以,为什么上仙一开始不肯打破那幻境呢?”

    以他的修为,怕是在起雾那一瞬便能察觉到不对劲。

    我怔了怔。

    因为……

    他在那幻境中看到了爱而不得的人。

    我低下头,眼泪忽而落下来。

    稍微晚一些时,我去给云疏上仙煮茶。

    他又在写什么帖子,神色冷清,我红着眼眶,将头低的很下。

    这些年,他总是孑然一身,冷冷清清。

    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青元说,有一年天宫夜宴,惊鸿仙子踏梅起舞,翩然轻盈,艳惊四座。

    由此她得了惊鸿仙子的名号,也得了云疏上仙的心。二人是一见钟情。

    我心中苦涩,我生的貌似无盐,不堪入目,如何拟得上那位仙姿绝逸的仙子。

    “花照,你有何事?”云疏上仙写完一页,抬眸看我。

    “无事。”我摇摇头,余光却见他起了身,听见他说要去寻青元,有些话和他说。

    云疏上仙走后,我也本该离开,可我目光忍不住落在了那扇门上。

    青元同我说,云疏上仙房中有惊鸿仙子的画像,他偶然得见一次,是上仙亲作的。

    我从未踏足过他的雅居,从前不敢想,如今却生出了几分卑劣心思。

    我踏上台阶,轻轻推开了门。

    意料中的窗明几净,茶香浅淡,墙上果然有一幅画,大片簇拥着的梅花,云烟缭绕,如同仙境一般。

    一位女子卧于树枝,红锦云裳衬在枝头那点点殷红中,甚是明艳,高挽的美人髻下是一张精致无暇的脸,绝色难求。

    想来这就是,姿容绝世的惊鸿仙子。

    我缓缓闭上眼睛,悲从心起。

    夜半,我向元青讨了两壶酒,坐在树下,抱着酒坛子拼命的灌酒,饮的太猛,呛出眼泪来。

    青元叹息一声,抢过酒坛子,递给我帕子,“擦擦吧,哭的真丑,现在死心了吧。”

    我将头埋进臂弯中,眼泪汹涌而下,哽咽道:“青元,你吵死了。”

    他不听,反而絮叨的更多,说了许多不着调的安慰话,我气的要去捂他的嘴,却发现他脸色苍白,笑容都惨淡不少。

    我擦了眼泪,问他怎么了。

    青元神色轻松道:“没事,就是方才修炼时岔了神,不小心伤到自己了。”

    我不信,在修为上,他决不是大意的人。

    他突然拍拍我的头,道:“花照,我很快要回天宫了。”

    我错愕,却见云疏上仙走了过来,“花照,随我来。”

    他神色冰冷,叫我不安。

    果然,他是发现我进了他的雅居,我早知道有这么一遭,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

    他问我是不是在幻境中受了惊,又听青元说了从前的那些事,所以好奇想看看惊鸿仙子。

    我很感谢他想到了这样的缘由,我那些难以启齿的心思才能真正掩于唇齿。

    我原以为他要生气,他却说惊鸿仙子不是什么辛密,不必偷偷打听,更无需惊奇。

    我愣了许久,忽而明白,他从未觉得那段过往是为不耻,更不曾将她放下。

    他只是在这孤寂而漫长的年岁中,日复一日地想着她。

    我依然向他请罪,拼命忍住了眼泪。

    第二日,青元离开了寒云山,他没同我告别,只言片语也未留下。

    我有些气恼,但见他昨日受伤模样,想着他应当是回天宫养伤去了。

    他不知何时将那盏送我的兔子花灯挂在了我苑前的树上,我抬头看了许久,朋友一场,这竟是唯一的念想。

    日后我总有去天宫的机会,大约还能碰见他,到时候再讨伐他的不告而别。

    我情伤了几日,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逼着自己收了心思,安分守己的伺候着云疏上仙。

    云疏上仙依然将日子过的波澜不惊,总是一人坐在亭中饮茶,一坐便是一日。

    这些年,他都是如此,一人对弈,一人饮茶,似从不觉得无趣。

    可是,他分明很孤寂。

    我坐在台阶上远远看着,忍不住想,若是那位惊鸿仙子还在,会是怎样的光景。

    大约,又是一段佳话吧。

    这样寂静的日子过了一个月,这一日天宫来了使者,捧着请柬,请云疏上仙去赴宴。

    前来的,还有一位流音上仙。

    我安静的奉茶,听见她眼眶泛红求云疏上仙去赴宴,却被冷冷拒绝。

    她大约觉得脸上无光,将我支了出去。

    我刚走到苑门口,便听到她不甘地问云疏上仙,为何就是放不下花颜。

    花颜,大概就是惊鸿仙子的名讳了。

    两人并未聊多久,我原以为云疏上仙真的不会去赴宴,但流音上仙走后,他同我说,三日后会去天宫。

    他让我安生待在这里,谁来也不见。

    我想随他而去,可云疏上仙说天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很是无趣。

    我只得作罢,好好守着这寒云山。

    云疏上仙下了山,我连茶也不必煮了,便翻出青元给我的话本来看。

    我又看到那上仙与魔女的故事,忽而惊觉,青元原来在那时便告诉了我云疏上仙与惊鸿仙子的情缘。

    他或许早早察觉我对云疏上仙动了心,如此隐晦的来提醒我。

    我苦笑,难得青元也会有婉约的心思。

    我坐在树下看书,昏昏欲睡之际,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花照,小花照……”

    我揉着眼睛看去,竟是青元来了。

    他的旧伤似乎还没好,又像是添了新伤,衣裳上沾了血迹,脚步不稳。

    我惊呼出声,青元却抓紧我的手便往外走,他说云疏上仙在天宫出了事,伤重难行,天宫派了天兵来绞寒云山。

    他要带我离开。

    听闻云疏上仙受伤了,我心里惶恐不安,一直追问他的伤势,急的掉眼泪。

    若是他此行不能再回来,我又怎能苟活。

    他叫我好好守着这里,不能离开。

    青元大概没想到我如此执拗,脸上浮现气恼之色,忽而朝我朝我拍了一掌。

    我痛的皱起眉。

    昏迷过去前一刹,我看见他脸色发白的接住了我,神色复杂又痛苦。

    再醒过来,我身处于富丽堂皇的大殿,眼前站着不少神仙,手持刀剑,运气仙力,皆指向一人。云疏上仙。

    白衣出尘,负手而立。

    我满目惊惶,云疏上仙见我醒了,眉心微动,唤我过去。

    然而我才起身,却被人以长剑架住了颈脖,那剑上寒光乍现,仙力逼人。

    这人声音冰冷,“别动。”

    我身体一僵,错愕不已,青元?!

    殿中高位上一神仙细细打量了我,嘲讽一笑,“楚容上仙,就这模样,当真是惊鸿仙子?”

    “她身上有魔族气息,又是两万年前出现在寒云山。”青元,也就是所谓的楚容上仙说道,“云疏上仙以这印记封了她的记忆和容貌,偷偷藏在身边。”

    我从未听过这样荒唐的话,可不容我反驳,他列出许多证据。

    譬如我云疏上仙给我清心凝神的书,怕我魔性大发乱了心神。

    再譬如我在幻境中听见召魔音失了神,与当年惊鸿仙子一般,险些发狂。

    我这才惊觉,那日的幻境并非什么魔族伤人,原是青元故意试探我。

    难怪他想为我疗伤,难怪他怂恿我下山。

    朋友一场,他竟然这样疑心我。

    我震惊又难受,急的语无伦次,“青元,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怎么可能是惊鸿仙子?你这样会害死云疏上仙的!”

    凡是与魔族沾上关系,天族都难以容忍。

    “你明明就是!”他顿了顿,声音忽而低下来,“花照,我既盼着你是她,又……”

    “天君,这女子是不是魔族人,用那召魔曲一试便知。”有位神仙道,“任何魔族人都听不得这曲子,一听便要心神大乱。”

    我记得她,流音上仙。

    她眼神中尽是愤恨,似要将我生吞了。

    “两万年前,你们就是用这法子逼的花颜。”一直沉默的云疏开口,“诱她显露魔性,逼她走火入魔,生不如死。”

    他声音平缓,眸中恨意却毫无遮掩。

    “云疏!你怎可如此胡言!”一位神仙拍案而起,“分明是花颜贪心不足修炼邪术,适得其反,最后投靠魔族,挑起仙魔大战,死有……”

    他未说完,便被云疏一道仙力震的连连后退,吐出血来。

    众仙被惹恼,却轻易不敢出手,只吐出一些“辜负苍生”“冥顽不灵”的话来。

    他们应当是怕极了云疏上仙。

    恼怒,却畏惧。

    天君忽而站起来,一道仙力朝我的脸而来,我吓的闭目,却并无任何痛意。

    睁眼才发现是被云疏上仙截住了。

    青元要对我动手,我惊惧抬眸,四目相对,那直直逼近的剑却犹豫了半分。

    就在这间隙中,云疏上仙迅速挑开了他的剑,将我拉至身后。

    我惊恐不安,“上仙,我们还能回去吗?”

    云疏上仙声音笃定,“能。”

    我稍稍安心,然而不过一刻,众仙便得了令群起而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云疏上仙虽然修为深厚,当年却也被废了五成,又被围攻,十分不利。

    一番激战,堪堪打了个平手,皆有负伤。

    云疏上仙毫不在意鲜血直流的手臂,抬头看着天君,不卑不亢。

    天君被他模样激怒,道:“云疏,你这是自寻死路。”

    “是你们偏要招惹我。”云疏上仙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却是冰冷至极。

    “本君只想验一验她的身份,若她不是魔族,本君自会放你们走。”天君沉声道

    “是与不是,又如何?”云疏上仙冷笑,半分不信他,“自我被贬,你派桑容上仙扮成个小仙君来寒云山监视我,处处试探我的婢女,这又是什么道理?”

    天君长长叹息一声,“云疏啊,我将你当做知己,你却为了个魔女与我作对,如此意气用事,你说我如何能留你?”

    他说罢拂袖,一阵寒光袭来,云疏以剑相挡,又一招还他,一来一往仙力相撞,绽出刺眼的光芒,震的众人连连退后。

    两人交手,招招致命。

    在这时,我又听见了召魔曲。琴音刺耳。

    流音上仙拨动琴弦,冷冷看着我。

    她得意又兴奋,带着点“报仇十年不晚”的快感,把琴弦勾乱。

    我头痛欲裂,总觉得这厮杀的景象很熟悉,周身气血被逼的乱涌。

    眼前闪过一片片梅林、卧于梅间的红衣女子、廊下饮茶的白衣上仙……

    在这令人痛不欲生的琴声中,浑身气血直直朝着我脸上印记冲去,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蛮狠破出,来势汹汹。

    终于在某个时刻到达顶点,印记生生被撕裂开。

    “啊……”

    我痛苦出声,脸上如烈火灼烧。

    轰!

    那琴突然四分五裂,琴声戛然而止。

    在这碎裂声里,许多画面涌进脑中,一幕幕一句句,最终汇聚成不堪言说的过往。

    原来,原来……

    云疏上仙毁了琴,却被天君趁机伤了个正着,唇边溢出血,他长剑毫不留情地挥去,红光刺目,竟是带着魔气。

    魔族?!

    众仙哗然,云疏上仙竟然有魔族法力,且深厚无比。

    而站在他身后的我,却只是个仙力微弱的寻常仙娥,召魔曲之所以使我痛苦,是因为我脸上这印记是被人用魔族法力结成的。

    它封了我的印记与容貌,也救了我的命。

    青元大惊,“花照,你竟然不是魔族?!”

    他满目错愕,眼底涌起懊恼与自责,夹杂着些难言的情绪,呆呆看着我,整个人仿佛瞬间失了力。

    颓然失神,摇摇欲坠。

    我捂着疼痛彻骨的脸,不想再看他一眼,冷冷挪开的目光,看向这殿中众仙。

    今日这情形,可真是像极了当年。

    可惜,花颜上仙已经不在了。

    我由她点化成仙,在她身侧做了三千年的婢女,虽说是主仆,可她待我亲如姐妹。

    那场仙魔大战中,若我没有被她封了记忆,必然要追随她而去了。

    众仙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的颠倒,真正入了魔的,是云疏上仙。

    云疏上仙低笑,“天君,可还要继续战?”

    “你竟然勾结魔族,离经叛道!”一位神仙怒道,被云疏瞟了一眼后不敢出声。

    云疏上仙冷冷道:“你们容不下花颜,本君自然也容不下你们,若你们还想找死,尽管来一试,我和花颜……奉陪到底。”

    天君睁大了眼眸,不可置信道:“她将法力渡给了你?!”

    天族仙力与魔族法力相斥不容,他竟然敢承受,他竟然能承受。

    花颜魂飞魄散前走火入魔,拥有深厚不可控的法力,若是全都加注在了云疏身上,这……难以想象。

    “所以,还要继续吗?”云疏上仙拿起剑,众仙却暗暗退后一步。

    他既有魔族法力在身,想要拿下他更不是容易事,谁也不想拼尽来之不易的仙力去试。

    天君稳住神色,“你想要如何?”

    “将寒云山自天族划出,生死不相干。”云疏声音冷清无起伏,“若再寻衅,以命奉陪。”

    天君眉间愠怒,思忖再三,却是点了头。

    当即下了天令,宣告天下。

    回寒云山的路上,我跟在云疏上仙身后,不敢说一句话,心有余悸。

    云疏上仙倒是淡然许多,他看了眼我的脸,如今封印解除,我恢复了从前的容貌,勉强称得够得着仙姿玉色四个字。

    他道:“印记没了,正遂了你从前的意。”

    我抚了抚脸,低声道:“这里原本,也有一道疤的。”

    那道疤是流音留下的。

    难怪我看到她总觉得脸疼。

    我原是一株梅树,生长于花颜上仙的清悠苑,在那时,流音便不喜欢花颜上仙,处处挑衅。

    她尤其看不惯清悠苑的满苑梅花,竟趁花颜上仙不在用法力伤毁,我便是其中一株。

    花颜上仙怜惜我受了伤,便将我点化,只是脸上实在严重,便留了疤。

    流音彻底惹恼了花颜上仙,两人大打出手,闹到天君面前去,天君自然偏心女儿,几句话遮掩过去。

    不料云疏上仙出面,执意要为花颜上仙讨回公道,流音只得灰溜溜来道歉。

    想起花颜上仙,我心口一窒,竟是密密麻麻的疼痛。

    这世上,没人比她更好。

    她生的明艳,性子直爽坦诚,没想到魔族血脉被人发觉,那满口正义的神仙们趁着云疏上仙去历劫时,逼得她走火入魔。

    她根本不知母亲是魔族女子,众仙未知晓之前都将她当作朋友,巴结讨好,后来却避她如洪水猛兽,甚至诱她学习召魔曲,驱她逐她。

    满心欢喜的等着云疏上仙回来,却被迫成为了挑起仙魔大战的棋子。

    魂飞魄散前,她将法力渡给云疏上仙。

    他未历完劫便回来,甚至与天族为敌,她深知天族不会放过他的。

    若有这些法力在身,总能得一条生路。

    她奄奄一息地同云疏上仙说,好好活下去,带着花朝能活下去。

    花朝,是她亲自为我取的名字。

    那时候我受了重伤,变成原形,厮杀踩踏中,很容易没了性命。

    她却要救我。

    我忆及此处,泪如雨落。

    回到寒云山后,云疏上仙将被青元破坏的结界修好。

    从此以后,大约不会再有人来了。

    我亦步亦趋的跟着云疏上仙进了别苑,想着为他煮一壶茶。

    从前他也不爱喝茶,但是花颜上仙十分爱喝,总说茶水喝了对身心有好处,久而久之,云疏上仙便也会喝一些。

    云疏上仙停在一株梅树下,从前我从未注意到它,今日才发现,这苑中竟是梅枝簇拥。

    是他亲手为她种下的。

    他的背影清瘦孤寂,好似压着千万年的冰冷霜雪,他低声同我说,“花朝,本君有些乏了,你先下去吧。”

    我欲言又止,安慰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沉默退下去时,我借着转身的间隙偷偷窥他一眼。

    他孤身立于窗前,望着那棵开花又一年的梅树,无声中将相思说到极致。

    我闭了闭眼,不敢再看。

    在那漫长寂寥的年岁中,我难以抑制的对云疏上仙动了心,可我亦有自知之明,便早早死了心。

    他在年少时便深爱一人,万般劫难中不曾走失,到如今,也不曾放下半分。

    我想起在凡间看的那出戏,从前每逢八月十五,花颜上仙也总要下凡看戏,总要为悲伤结局落几滴泪,又被云疏上仙哄的开心。

    那时她笑着同我说,幸好她遇着了云疏上仙,不然这戏文可要看得她哭的眼睛肿。

    她那时候笑意嫣然,满是甜蜜。

    我如今想来,悲从中起,原来这世间情爱,竟这样不得周全。

    回到我的苑中,我看见了那盏兔子花灯,只觉得满目讽刺。

    将那花灯取下来,我正准备扔去厨房烧了,却见那花灯中藏着张字条。

    是青元留下的。

    小花照,这花灯我是真心想送你的,祝你生辰快乐,岁岁平安。

    我恍了恍神。

    他那日受伤不是修炼是岔了神,应当是设那幻境惹恼了云疏上仙,两人交手造成的。

    难怪他匆匆回宫,原是逃命报信去了。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有关青元的一幕幕,做桃酥的他、讲戏文的他、挟持我的他……

    还有那日笑着将花灯递给我的他。

    他那时眉眼含笑,到底几分真呢。

    我将纸条揉碎,提着那花灯思忖许久,到底也没有丢掉。

    云疏上仙闭关修养了数月,天宫一趟让他受了重伤,修为亏损。

    闭关那一日,我去给他煮茶,斟了两杯,一杯放在了他对面。

    从前,也是这般。

    云疏上仙浅淡一笑,大约是他也正有此意。

    我从袖中取出书,这些心经是花颜上仙的,她自打知晓自己有魔族血脉后便开始看。

    她说这些书能清心凝神,她要继续做个清心寡欲的上仙,唯恐叫人生厌。

    可无论她如何努力,那些人还是厌了她。

    我将书放在书案上,瞥见一旁云疏上仙写的帖子,我不由得愣神。

    那是婚书。

    从前花颜上仙写了很多份,因着字不大好看,总是重写,她那样不爱舞文弄墨的人,却耐着性子写了一遍又一遍。

    这些年来,云疏上仙也写了一遍又一遍。

    眼眶酸涩的难受,我小心翼翼问道:“花颜上仙……还能回来吗?”

    很久后他才道,“不知。”

    我垂眸,低声祈求道:“云疏上仙,我能再看看花颜上仙吗?”

    云疏上仙并不惊讶,他将那画卷递给我。

    我默默看了许久。

    怕眼泪弄脏了画,我匆忙忍回去,仔细地将画还回去。

    我道了谢,俯身退下。

    余光里,我看见云疏上仙俯身吻了她的眉眼,虔诚至极,他的神色温柔又深情,是我从不曾见过的模样。

    可下一刻,酸楚的泪从他眼角滑落。

    我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春日,为花颜上仙斟茶时,在清悠苑初见了云疏上仙。

    他自廊下而来,白衣松雪,风姿卓然,快意似少年。

    从容静好的春日光景里,他笑意明朗,道:“颜儿,我给你带了好茶叶。”

    花颜上仙欢呼出声,雀跃地朝他跑去。

    廊下的人便张开手臂,温柔地将她接了个满怀。

    我神色轻恍,心中痛意蔓延。

    在很多年前,我便于寻常岁月中窥见过他们相爱的模样,温柔而热烈。

    任凭波澜不惊的日子过了多少万年,爱意永不消减。

    我为自己从前隐秘的爱意感到羞愧,也庆幸自己早早断了念想。

    这世间的情爱太苦,也太难。

    我浅尝过一次,便风声鹤唳,不敢再闻。

    不久后的某一日,云疏上仙同我说起青元,他这几日都在山门外。

    他想见我一面。

    云疏上仙问我的意思。

    我没见他,后来他也没有再来。

    云疏上仙又问起我的去留,他说山间的日子太寂寥,于我只是虚度罢了,我该为自己打算。

    天君也不会再为难我。

    天上人间,都比这里自由得多。

    我如愿下了山,却并没有走远。

    我从前无比渴望自由,如今却甘愿画地为牢,种了几株梅树,守着一方天地。

    也许某一日,花颜上仙会出现在梅树下,笑着说想喝我煮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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