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金轮高升,霞光弥漫照进落地窗,笼罩着两个人。
吃完早饭,邬藤和傅老爷子去院子转,老爷子喋喋不休,她细细听着,偶尔回答下抛来的问题。
“小藤的成绩挺好吧?”
邬藤抿抿嘴唇,“还……还好。”
老爷子爽朗笑起来,“听说是第一,小藤谦虚啦,比你那三个叔叔上学的时候成绩好。”他又问:“想回来上高中吗?”
邬藤一时没答,看向远处,须臾后张口,“想……考,南锡,三十六中。”
“那好啊,听说被誉为南锡最美高中是吗,师资也可以,爷爷放心。”傅培先明白她的意思,没过多干涉,拉着她去看后院的梅花。
傅培先想起什么,“对了,三十六中也是你小叔的母校,那小子很熟悉,有他陪着也好。”
邬藤悄声,想着傅爷爷骗人,小叔能考上三十六中还说学习不好。她为了能留在南锡,考上那个学校可下了好大的功夫。
话题扯到这,傅培先断断续续说起傅绥生高中时不听话,“三个孩子里就属这个小子脾气倔,其实你小叔不在A市长大,从小性子独,没在傅爷爷身边生活。”
邬藤诧异:“那他,在……在哪?”
“四处飘,没安定过。十二岁前和他母亲在芝加哥,十三岁被接回来待了一阵就自个跑南锡上学了。”说起往事,傅培先满眼有忧愁也有心疼和愧疚。
“当时死活要去外面,倔得像头驴。爷爷也管不住他,随便他去吧。”
听到这,邬藤猜测估计和他母亲有关,十二岁那年小叔的母亲去世了,他才回了国。
那天早上起,邬藤没再见傅绥生回过家,看来外界传言父子不合八成是真的。她没再理会其他事情,找了张白纸在默写英语作文,一篇一篇写,然后再默写物理化学公式。
周婶见亮着灯,敲门进来,“小藤还学习呢?”
“嗯,快……中考了。”邬藤放下笔杆。
“行那你看书吧,别太累,早点休息。”
“好。”
周婶去倒了杯牛奶端过来,轻声问,“那个小藤啊,你明天白天有时间吗?”
“有的。”
“可以陪婶婶去逛逛吗?你待不了几天就又要走了,周婶还有好多心里话想和你聊呢。”
邬藤微微一笑,点点头说好。
周婶走后,她喝了牛奶就睡下了,想着隔日上午逛街去,拿出手机定了三个闹钟。
床头很空,原先摆了一堆抱枕玩偶,被邬藤收进衣柜了,她有个小习惯,睡觉不爱枕枕头,像颗种子在宽阔的大床上缩成一团。
以前上心理课,老师讲过这种胎儿式睡姿,她不以为然,后来再也改不掉。
后半夜,月光如潮水漫过窗棱,朦胧的光亮照在女孩身上,枕头掉在地板上,身上盖着棉被,呼吸浅浅。
她又梦见父母遇难那天,电视新闻报纸上都放着飞机坠毁的照片,邬藤一下从噩梦中惊醒。
她坐起来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半天缓过神困意全无。
邬藤穿上鞋下楼找冰水喝,墙上的钟表已过四点,天快亮了,她再也睡不着,在卧室阳台坐到天亮,起身又回到厨房。
她只会打豆浆和煎蛋,赶在做饭阿姨起来,她做了些三明治,端正放进盘里。两边的杯里是豆浆和新鲜刚榨好的橙汁。
林姨一开厨房灯,看见邬藤已经做好早餐:“小藤起这么早?”
“林……姨,早,早上好。”
邬藤等着大家起床,她捧着单词本坐在沙发上,默背着。窗外天光大亮,她揉揉眼睛,吃完饭,直至钟表划过十点。
餐桌上还剩下一份早餐是邬藤留给傅绥生的,三明治里夹了格外多的土豆泥和火腿,据她第一天观察,小叔不爱吃甜食,她改用了蛋黄酱。
傅绥生一夜未归,她看着那份早餐被倒进了垃圾桶。
上午邬藤和周婶打车去商场,周婶挽着她胳膊,喜笑颜开,“感觉像和女儿来逛街了,其实周婶是希望小藤你能留在身边,不过我们愿意尊重你的想法。”
她拉着邬藤进了一家女装店,左挑右挑拿出好几件,“虽然有你小叔陪着,周婶还是不放心,要是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你尽管跟他提。”
邬藤说:“我会……常,回来……看看。”
“好。”
其实这次和邬藤出来,一是想给她添新衣服,二是今天是邬藤的生日,家里人打算给她准备惊喜,周蓉先把人带了出来。
“小藤,你喜欢什么呀?”
邬藤接过店老板拿来的衣服,过于粉嫩幼稚,她摇了摇头,转过身:“书。”
周蓉又问:“那你平时爱做什么?”
“看,书。”
周蓉笑了,点点头,“那还有其他的爱好之类吗?”
邬藤直言:“背,单词,写写……卷子。”
两人相伴走出店,边走边看,周蓉买了两杯热奶茶,进了一家饰品店,
她挑邬藤感兴趣的话题问:“可以和周婶说说你爱看什么类型的书吗?”
那太多了,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邬藤思忖,如何简洁概括,她捧着奶茶,身形单薄,睫毛低垂,巴掌大的脸上双眼澄净,“很多。”
邬藤咬着珍珠,吞咽喉咙:“喜欢……毛姆,和,和川端,端康成的……所有。”
这几句说的艰难,她说完就低下了头。
两人在外面吃了午饭,下午又去了电玩城,意想不到的是邬藤投篮很厉害,抓娃娃机和跳舞毯都不喜欢,直奔角落处的机器,玩了一下午的篮球。
黄昏的时候,路过一家书店,邬藤进去买了一本《德米安》和一本尼采的《谁是谁的太阳》。外面的透明塑料膜没拆,她抱着厚厚的两本,笑的开心。
暮色四合,太阳渐渐西沉,夕阳光照着眼皮,坐车二十分钟,她回到傅家。
车子开进院子,邬藤推开车门,下来的刹那感觉到气氛略微不同,没留心,往前走了一步,左侧的银杏树上的彩灯亮了,接着一整棵树,一排的银杏树都亮了起来。彩光照人,上面挂着缤纷的礼盒样式的装饰品,垂挂有序的五角星灯光明亮。
右侧的玉兰还有中心盛开正烈的冬梅,每条枝杈上都有外形镂空内里雕刻的玻璃盏。梅花香气浓郁,黄灿灿的暖灯像新鲜的橘子皮,穿透每一朵梅花花瓣,质感清透。
邬藤走进一看,玻璃盏里有个小小的人,脖子上飘着围巾,是小王子和玫瑰花,漂亮极了。
“谢……谢,大家。”众人拥簇,邬藤略有不自在,弯了弯腰。
“祝小公主十五岁生日快乐!”傅罗先把自己装扮得像小孩子,脸上身上都是五颜六色庆生贴纸,一改往日的威严。
“嘭。”林姨拧开礼花筒,旁边的人也纷纷效仿,在满天降下的斑斓花瓣雨和碎金片中,他们说着由衷的祝福,“希望邬藤小姐越长越漂亮,成绩跟上一层楼。”
傅家平日里一丝不苟严谨的当家主们此时浑身缠满金色彩带,周婶笑弯了腰,“这谁的祝福语哟,换一个!我们小藤一直很漂亮,成绩也好得不得了。”
家里还来了一些小朋友,多是远房亲戚的小孩,他们穿着小矮人的衣服排排站,正好七个人:
“愿小藤姐姐天天开心,开心最重要,新的一岁大展宏图!”
周婶笑道,鼓起掌来:“嘴甜,一会多吃块蛋糕。”
小男孩大叫一声,“耶!”轮到旁边的人,下一个小孩稍有腼腆,邬藤冲他露出一个笑容,从兜里掏出根棒棒糖。
小男孩鼓起勇气,大声说:“祝小藤姐姐学业事业爱情大丰收,你好我好大家好!”
大人被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说的这是什么唷,你小藤姐姐才十五岁好不啦。”
小孩子赧然一下,跑出队伍躲到傅爷爷身后。
似乎从这里开始,往下的话语一度跑偏,好话都被前面的人说完了,后面的人绞尽脑汁,抓耳挠腮:“小藤姐姐永葆青春,抽奖永远再来一瓶,我给姐姐开门。”
大家哄堂大笑。
蛋糕被推出来,小孩子把生日帽戴到邬藤头上。
大厅的灯拉灭了,一片漆黑,接着蛋糕上的烛火摇曳,火光下四周人的面孔模糊虚幻,傅绥生不在其中。
邬藤双手合十,许了一个愿望。
那一刻她起了好奇,可惜小叔不在,他在忙什么呢?
她睁开眼,把蜡烛吹灭了。
与此热闹场景之外,一辆劳斯莱斯出现在傅家门口,傅绥生降下窗,许启拉开车门,“都安排好了,邬小姐一定会喜欢的。”
傅绥生前不久忙着一家海外并购,还在准备初期,手边一堆担保诉讼,对方财务状况的数据文件处理了一半,上海和捷克两边飞,因为不想错过邬藤的生日,下了飞机就赶来,时差还倒不过来。
他捏捏眉心,打开后备箱开始装扮起来,不忘叮嘱助理,“送来的起草文件你整理好了给我,告诉胡铭明天上午十点开网络会议。”
许启边记边点头,傅绥生已经装扮好,抱着厚重的礼盒,关上了后备箱。
末了,许启问:“老板,您对您侄女真上心。”
傅绥生笑着说,那是当然。
许启又道:“知道您是看在和老先生的情谊,但做到这个份上真的值得么?”
傅绥生的神情隐没在晦暗的环境中,嗓音混了声低笑,“值。”
厅内,邬藤在给一群小孩分蛋糕,一个男孩调皮的叫她,“姐姐,快看我。”
邬藤一抬头,他就将奶油蹭到她脸上,然后欢笑着撒腿就跑。
邬藤借着玻璃看见自己滑稽的脸,也笑了,小男孩怕她生气,说道:“这可是我对姐姐的祝福,听说把奶油抹到寿星脸上,代表抹掉过去不愉快,以崭新的面孔迎接生活。”
“好……谢,谢谢你呀,”她用手指沾了点奶油,轻松莞尔,“那你要,不要……也。”
话没说完,小男孩连摆手,跑到沙发后:“不要不要。”
邬藤离席准备去洗手,走出灯火辉煌,入耳的笑语弱了几分,外面夜幕四合,明月皎洁高悬,树上的玻璃灯明明灭灭,眼花缭乱。
走到旷而幽深的长廊,一拐弯,跟走来的“人”险些撞上。
傅绥生穿着外形是橘红南瓜的道具服装,头上的小草帽是四片绿叶形状,拐角光线昏暗,他趿拉着笨重的玩偶鞋子,从大院走来额头冒了汗。
在这撞见,他明显被吓了一跳,还好有道具遮掩,不怕被认出来。
邬藤愣了一愣,她没挪走步子,“你是……烟,花秀……的工作,人人员,吗?”
傅绥生往下拽了拽草帽,小叶子盖住他高挺的鼻,低垂着眼,怕被发现,闷闷嗯了声。
身侧月影浮动,树梢猎猎作响随风轻拂,送来一阵梅花香。驻足之地,从晦暗到明亮。
邬藤小时黄舒常给她讲一个童话,六岁那年送给她一本绘本,故事里这样讲的:
夜晚静寂,菜园里却很热闹,洋葱、萝卜和番茄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南瓜这种东西,它们认为那只是空想,南瓜默默不说话,它只是继续成长。
十岁生日,邬元成也是穿着一模一样的演出服装站在她面前,展开双臂,谆谆教诲道:“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每样东西都必须学习怎么生活。太阳开始发光,它学着怎么上山下山。同时人也是一样,当你迷惘困顿走不下去的时候,你就想象世界还很小,你要慢慢长大。对火来说简单的事情,对于风来说却未必。不用伤感或愤怒。”
邬藤迈了一步,张开手:“我,可以……抱抱你吗?”
傅绥生还没作声,人就已经扑到他怀里了,女孩的气息落在耳廓,他终是没忍住,说道:“生日快乐。”
邬藤默了默,缓慢地说:“谢谢你,小叔。”
就像大人常教导的,有些事情不用眼睛看。邬藤走到他身边时,那股熟悉的气息狭风而来,她就知道是小叔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