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店老板的怂恿下,姜沿取下腰间的香囊,摸索着将封口处的金丝线解开。
而老板很有眼力见地寻了个干净的木盘过来,放在案前。
姜沿把香囊展开,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
她不认识这些香料是什么,但见老板在那嘀嘀咕咕,粗圆的手指颤抖地捻起一小抹香粉放进掌心,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她想这些应该是很名贵的东西吧。
姜沿把那束属于裴问景的青丝放到一边,将那一小卷纸展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老板还在研究那些香料,听到这话猛地抬起脑袋。
姜沿看到她的瞳孔在上下震荡,目光不停地在姜沿和纸条上来回闪烁摇摆。
看老板这反应,姜沿也猜到这句诗应该和那个什么“青山”是一个意思。
老板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好像不知道这个时候她要不要接这个话。
“裴公子好、好一个用情至深。”话一出口,老板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她到底在说什么呀,不是宫主说什么话她都能接的!
“……”
见宫主没有厌弃自己,老板的心安了安,八卦的天性又让她忍不住打听起来。
“宫主,您在上头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姜沿目光一沉,陷入回忆。
她记得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一路上都是积水与淤泥。
裴问景与她相约的是在城外的池中凉亭。
她倒是无所谓,捏个避水诀,踩着屋檐瓦片,很快便到了约定地点。
姜沿登上台阶,入了凉亭,便开始打坐。
一个周天轮转,两个周天轮转,三个周天轮转。
姜沿依旧未见裴问景身影。
他不是一个会迟到的人。虽只是短短数日相处,但每每有约,他都会等在她客栈楼下。每次她刚一步下楼梯想寻些吃食,都会看到裴问景早已备好酒菜,看到她下来,便招呼小二替他温一壶酒。
又过了一刻钟,仍不闻裴府马车那响亮的铃铛声。
姜沿不打算再等,打算回山门前先去裴府问问情况。
她抬脚便要离开,却瞥见亭外的雨幕中,一个撑着伞的男子提着衣摆,急匆匆地往这边赶。那人浑身被淋个透湿,衣裙下摆又沾了不少黄泥,一副狼狈模样。
走得近了些,裴问景慌忙抬头张望,模糊间看见一女子背手立在亭中,这一瞬间,慌忙赶路的疲惫与担心心上人已经离去的忐忑一扫而空。
裴问景心下一喜,脚下就踩了空,台阶外就是数米深的鱼池。眼看自己就要以如此不雅地姿势落入水中,裴问景难堪地闭紧双眼。
倏地,裴问景感觉后腰被一只有力的手拦住,腿弯收紧,一个后仰,他发现自己被姜沿拦腰抱住。
姜沿将他安置在石凳上。
“咳、咳咳。”裴问景坐稳后,尴尬地轻咳几声,“仙长,久等了。”
“无妨。”姜沿退到一边,视线却随着他身上的泥点移动,“怎么就你一个?”
裴问景的目光随着她的视线落下,没有动作,反而将自己泥泞的小腿往外靠了靠。
“路上积水,马儿不愿走。”裴问景无奈地笑笑,“奉喜、奉良、奉有,我嫌他们走得慢,便先一步过来了。”
姜沿从包袱里取出一方绸帕,替他擦去脸上的污痕,“为何约在此处?”
裴问景接了过去,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放在膝上,眉眼柔和了许多,“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可惜了,本想让仙长欣赏这池景。不曾想今日大雨,扰了仙长兴致。”
“既是美景,必然多有人欣赏,何来秘密一说。”
“小时候我贪玩,逃了学出来,无意间发现此处,心中实在欢喜,便求母亲买了下来。”裴问景抬眸看着姜沿,眼神里透露着坚定,“年少时,我经常幻想以后要与心仪之人来这里看满池的荷花。”
姜沿不置可否,语气毫无波澜,“确实很美。”
裴问景盯着她那看不出情绪的双眸,攥紧绸帕,咬了咬舌尖,血腥味在口腔中扩散,“那你喜欢这里吗?”
察觉到裴问景在看她,她转过身对上他的目光,“喜欢。”
“真的?”
“?真的。”姜沿不明所以,看个风景而已,有什么真的假的?
闻言,裴问景再按耐不住欣喜之情,手从石桌底下探了过去,悄悄勾住姜沿的小指。
开始只是小指,接着是两根手指,最后她的整只手都被裴问景包在手心里。
姜沿到了此刻才反应过来,或许裴问景当时对她说的那些话就是在试探她的心意,但她终日修道,又怎么会明白男儿家的这点心思?
思及此处,姜沿不自觉握紧香囊,总觉得自己应该要做些什么?
至于具体做什么,姜沿没有丝毫头绪,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直接问本人想要什么最是简便。
姜沿抬手,一团蓝灰色的气云在掌中聚集。封印暂时突破不了,但从封印中弥散出来的一小点仙灵之气,也足够她潜入一个王府。
说去就去。
姜沿拔腿就往外走,把尚在出神状态的店老板吓了一跳,“欸?宫主你要走吗?不留下来吗?”
“不用。”姜沿大步跨过门褴,“我去去就回。”
夜已深,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家家户户都已熄了烛火,偌大的京城显得有些寂寥。
姜沿立于裴府的屋檐之上,朦胧的月光将她的剪影倒映在修剪地齐整的草地上。
裴府很大,比她们整个青龙山顶都大上不少,大大小小十好几个院落错落分布其中。每个院落又分十几间卧房。想要从这里头找一个人着实不容易。
不知为何,她想到早上逃出来的那个破败小院看看。
凭着些许记忆,她的身影在房檐上穿梭,灵巧地躲避守卫的视线。
这座院子属实偏僻,在一座庞大的假山背后,四下唯有茂密的竹林环绕。
其余院落均点着灯火,不时有守卫巡逻,唯有此处一片漆黑,不见一个人影。若不是她曾在白日里来过,这黑灯瞎火的,准发现不了。
她脚尖一点,落于院中。
这里虽破败,打扫地却很干净。她打眼扫去,却只见两三间屋子。
姜沿没有过多思考,径直朝主室走去。
她曲起手指扣了几下门,还未使力,门竟已半开。
她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人来应门。
一般来说,这时候姜沿一准转身就走。不过今早她离开裴府时,在裴问景身上察觉到的那股死意让她有些许在意。
她推门而入,房门发出“吱呀——”一声长吟,即便如此,里头也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难道是出门了?
姜沿刚想继续往里走,甫一抬头就愣在原地。
裴问景上吊自尽了。
姜沿眸光一暗,右手下意识伸到腰侧要去拔剑,摸了个空后也顾不得自己仙气的损耗,将仙气聚集成透明的利刃,射向半空中的麻绳。
绳子断开的瞬间,裴问景的身体也软绵绵地滑落在她怀中。
来不及将他安置回床上,姜沿倏地探向他的鼻息。
接着,她手上的动作一滞,又抓起裴问景的一只手,搭在其脉搏上。
没有呼吸,脉搏也不再跳动。
她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姜沿被这个事实怔住。
她木然地将裴问景抱上床,自己在床沿坐下,垂眸沉思。她的仙灵之力现在怕是用不上了,思来想去,也唯有用她的心头血一试。
姜沿咬破食指,将血点在裴问景的七窍,以封住他的三魂七魄不再外泄。
裴问景的身体微微一抖,复而恢复平静。
起效了,但这还只是第一步。
她到的太晚了,光是封住还不够,已经外泄的几魄必须马上追回,对普通人来说魂魄出窍若是没有在三刻钟内归位就会彻底消亡。
而裴问景的身子太虚,恐怕不出一刻,就再无回天之力。
但愿她还能赶上。
姜沿解开他的前襟,裴问景纤薄的胸膛裸露在空气中,如月光般皎白的肌肤一片冰凉,仿佛在昭示着他的死亡。
咬破第二根手指。
她翻身上床,跨过他的下腰部,一手撑在床板上,染血的手指大开大合地在他身上勾画着符咒。
片刻,血迹灼烧起来,像燃尽的火焰,在他身上留下十几道跳动的红纹。
姜沿屏息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隐约察觉有什么东西穿过门缝,一眨眼功夫钻入他的胸口不见了。
姜沿复而探查他的鼻息,当微弱的气息拂过指尖时,她松了一口气。
光是恢复了气息还不够,裴问景的三魂七魄刚刚回到他的体内,若没有强大的外驱力推动,魂魄仍不能复位,他依旧醒不过来。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她往桌边张望,视线落在一把裁纸刀上。
姜沿探身去取,剪刀豁口处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裴问景应该就是用这把剪刀裁的麻绳。
姜沿无言地摇了摇头。
她又从边上取过一只茶碗放在案边。
最后她松了松衣襟,小心地不让自己接下来的动作弄脏衣服。
她反握剪刀,没做任何犹豫,对准自己的胸口一把刺入。
这一下刺的很深,整个尖端都没入了她的体内,只剩个木质手柄横杵在胸口。
姜沿凝神,一把拔出剪刀,鲜血喷涌而出,全部被那只茶碗接住。
待血止住后,她把裴问景扶起,将满满一碗心头血给他喂下。
做完这一切后,姜沿仿佛被卸了力般一下瘫坐在床尾,面色发白,满身虚汗。
他好似坠入一场好长好长的噩梦,他好像在追什么人,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却始终追不上那人的脚步。恍惚间,他又好似已经牵住那人的手,将她揽入怀中。猛然又是一道惊雷,将他这些乱梦一股脑劈开,他又再次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裴问景抬起眼帘。
姜沿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在软榻上盘腿打坐。她挡住了部分院外透进来的月光,而他恰好在属于她的阴影里。
似乎在这一刻,他又如多年前初见她一般,明明离她这么近,好像再近一步,他就有机会,但他却永远抓不住她的羽衣——那便是姜沿。
“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