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问景的记忆还停留在他把妹妹送出裴府,叮嘱她好好念书别再去炸夫子的粪坑,又把平安哄回房间的那个夜晚。
他握着拐杖探入床底,勾出准备好的麻绳和数个轮齿放于膝上,将麻绳的一端穿过轮齿,形成一个回路,又将另一个更大的轮齿加进来。
没多久,一个可以借力的套索已然形成。
他又将麻绳的一头系于床脚,一头丢过横梁。
裴问景面色如常,好像他不是去赴死,而是在做一件手工艺品。
他拉过套索,将脑袋套了进去,粗糙的槿麻刺痛着他的下颚。
剪断限制住麻绳升高的牵引绳时,裴问景的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若是她知道自己死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真想看看啊。
可惜他看不到了。
下一瞬,他觉得自己的脖子被扯了一下,强烈的窒息感令他眼前发黑,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他可能是真的死了,不然他的眼睛怎么又能看见了?他怎么会真的看到仙长为了救自己而耗尽心力?
他飘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这一切。他本以为自己死了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可却在姜沿取心头血时,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他的心也痛了一下。
可是,他已经死了啊。
他不想再看了,正欲乘着晚风而去,却猛然发现自己好像动不了了。
这时候他意识到仙长成功了——他正在逐渐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灵体消失前的最后一刻,裴问景想,仙人可真是残忍啊,连死的权力都不能留给他。
屋内没有点烛火,仅凭那一抹月光幽幽地照亮屋内。
姜沿不是没有去找过,整个屋子都没有半盏油灯或者蜡烛。
好在姜沿的双眼也适应了这昏暗的环境,见他醒了,挪步到床前欲检查他的状态。她伸出手解开裴问景松垮的前襟,却被对方握住手腕,颤抖着阻止道:“为什么?”
姜沿不明所以,手上的动作没有因为裴问景的阻拦而停止,他身上的红纹依旧在隐隐跳动,这也就意味着他的魂魄还不稳固,“救你。”
裴问景虽然看不真切,但黑暗中的红光和身体深处的灼烧感都昭示着这一切都是姜沿的杰作。
“为什么自尽?”姜沿检查好后就替他掩上衣襟,盖上薄被。她的手指抚过时发现这床薄被已经被他们洗到起球,里头的棉絮也是这一块那一块的积在一起,盖在身上一定很不舒服。她蹙起眉头,在靠近床边的矮凳上坐下,“是因为我?”
床榻上那人良久没有出声,若不是能听到他平稳有序的呼吸声,姜沿以为他晕过去了。
仿佛被人卡住了喉管,裴问景的声音有些干涩:“仙长多虑了。”
这怎么会是仙长的缘故,分明是他痴心妄想,以他一凡人之力,却妄图抓到飞升的仙人。他早已过了天真的年纪,却抱着这样的妄想过了十二年。或许他本该在十二年前死去,却凭着仙长一力让他苟活这些年岁。他这十二年间,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现在结果既已公布,他似乎也就没有要完成之事。
“那为何寻死?”
都说世人贪生,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什么都做得出来。这样的事她见得多了。她不明白为何眼前之人要一再求死,人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与仙长有何干系?”裴问景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流穿过他的胸腔,连带着他的声音都冷了下来,“仙长以为我一个堂堂司空府嫡长公子会为了一个仅有数面之缘,连其本心都看不清的女子空等这十数年吗?仙长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轻看了在下?”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沉默的气氛。
最终还是姜沿打破了这沉默无比的诡异气氛,“我一直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是最懂得权衡利弊,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修道者不问世事,仙长果然是对人心了解的太少。”裴问景自嘲一声,“在下不过是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如今家道中落,又无嫡母庇佑,受不了打击自寻短见。这样可以了吗?”
如果不是刚从锦辉堂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她知道她们青龙山暗桩的消息不会有误,她可能真的就信了。
姜沿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可以补偿你。”
补偿吗?
第一次,她救了他,让他怀抱希望多活了十二年。
现在,她又救了他,那这一次的漫漫岁月,他又如何一个人活下去。
“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一半是愧疚,一半是姜沿的私心。她此番下山的主要目的是寻因果,见此番情形,若非说二人之间没有因果姜沿绝对不信,但二人之间结的是什么果,她还不能确认。毕竟世上因果太多,有执念、有生死、有情劫……她必须对症下药,斩断因果,否则天劫降至,不仅是她无法飞升,引来的天雷怕也会祸害人间。
裴问景闭着眼,抬起虚握着的拳头,横抵在额前,宽大的衣袖遮住他的脸,“仙长若有心,便赐在下一死吧。”
姜沿一僵,脱口道:“不可。”
“呵……仙人果真是无情啊。”裴问景声音极轻,像是对姜沿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
他早该知道。
“既然在下的心愿无法达成,那就请仙长答应在下,此生此世我不想再见仙长。”
“这个不行。你的身体还未恢复,我不能不见你。”姜沿果断拒绝。
见她又一次拒绝自己,裴问景也不再开口。如今他眼盲腿瘸,又无人可依,有什么能力去阻止她。
姜沿也没有多说什么,她现在急需恢复精气,便回到软榻上继续打坐。
翌日清晨,清雾未散,平安悠悠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经过昨天那么一闹,他家公子的婚事似乎被耽搁了下来,他也好松一口气。
简单擦洗过后,平安端着一盆清水往裴问景屋子的方向走去。
果然家中还是要有女子在好啊,大小姐替他们出了头,这会儿不仅清水有了,连杂粮馒头他也能多拿几个。
他刚到门口,正准备清清嗓子喊公子起床,却发现这门竟是半开着的。
端着铜盆的手一抖,平安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祥之感,颤着腿儿就往里跑,边跑还边大喊大叫,一时间整个院子里都回荡着平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等他进到屋里,定睛一看,就见自家公子好端端地靠着床角的帷帐坐着,神色平静。
他慌忙跑过去,确认自家公子无碍后才恍然发现屋子的另一头站着一个人。他定睛一看,竟是那个老太婆。
她看着似乎比昨天早上的时候更加苍老了。这般情景,他只从话本里听过,说是世间女子多好色,厌弃正夫反而去宠幸小倌,沉溺于男色,最后被男子吸干了精气,一夜白头。
等等,平安的脑子里突然警铃大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他瞪大了双眼,看看自家公子,又看看老太婆,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
就在他晃神间,那个老太婆已经闪身到他面前,丢下一句“随我过来”便出了屋子。
平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的反应,见他神色如常,便也踢踢踏踏地跟了出去。
穿过回廊,进了院子。
姜沿冷不丁地抛下一句:“你家公子昨晚上吊自尽。”
这话有如晴天霹雳,将他整个人给震傻了。
他本来还想质问她为什么又跑到他们院子里来,为什么要把他叫出来,这会儿全梗在嗓子眼里。
至于后面老太婆在说什么,他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难怪昨天夜里公子一反常态地话头多了起来,叮嘱他这个,叮嘱他那个。他还以为是公子想通了,没想到……他怎么会如此失职。
姜沿难得开口叮嘱了许多,却瞥见这小孩竟一副愣愣的样子,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公子他、为什么……”平安干巴巴地开口道。
姜沿眉头蹙起,她不想再说一遍了。
看这小孩呆呆笨笨的,与其叮嘱他要做什么,还不如她直接上手来得快。
“看好你家公子,我还会再来的。”丢下这句话,姜沿便离开了小院。
来的时候容易,走时却有万分困难。
这时正值早晚班守卫换班结束。新换上的早班守卫显然睡了一晚好觉,纪律鲜明、精神抖擞。
昨夜她损耗太大,别说仙法,能跑过他们都是好的了。
等她好不容易离了裴府,日头已大亮。
她的时日所剩无几,除夕那日便是她的天劫之期。而她不仅浪费了不少时间不说,剑丢了不说,仙法被锁也不说。
光是寻到因果之人,再将二人连结斩断,都是一项极其劳心劳神的事情。
好在这里的暗桩可靠,凭着记忆和从锦辉堂那听来的消息,姜沿心中已有几个可能与她结下因果的人选。现在她要做的就是一个个排除。
首先是第一家,碧云楼当家花魁——李时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