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勇气

    这座院子里的雪扫得很干净。

    宁颂轻轻踏在青砖上,尽力不发出任何的声响。四周万籁俱寂,夜色中藏着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看起来也都在竭力隐藏着自己的身形,不去打扰宅院中那人的安眠。

    她向前迈了一步,不太陌生的亭台楼阁在冷寂的冬夜中变成一座座肃穆的雕像,像是无言的守卫。

    逶迤小径走到了尽头,宁颂看到眼前的建筑,将要叩门的手略略一停,终究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侧身让开了路。

    她面有犹疑,放缓了声音问引路的人:“我能进去吗?”

    “宁总旗不必如此客气,卢巡使正在里面等您,您只管进去便好。”

    “嗯,多谢你带我来此。”

    说罢,那人俯身告退,偌大的院子只留下了自己,她仰头看着室内盎然的灯火,抬起手在门板上轻叩三下,不过多时门内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侍女打开了门,行礼让步。

    霎时一股药味在鼻息间弥漫开来。

    宁颂迈过门槛,没去打量室内的陈设,一步一步带着几分犹疑和恐惧,最后停在了屏风前。

    透过屏风,她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许是听到了响动,床上的人影动了动,在侍女的搀扶下靠着软枕向屏风处投来一眼。

    “……宁兄。”卢明的声音微弱蚊呐,听来心酸。

    宁颂站在屏风后面没有动。

    屏风上的鸟兽图案清晰地映入眼帘,其中映着一道模糊的清癯身形,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卢明从自己家中告别的那个雪夜,如果她当时多行一步,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无力感霎时袭来,似是要将清醒的她吞噬殆尽。

    不如说,她现在最是惧怕见到这个昔日好友。宁颂怕在卢明虚弱的面庞上看到坦坦荡荡,她宁愿卢明是心怀怨怼的。

    ……

    以至于卢明身边的人来镇安府传话时,宁颂怔然许久,最终还是乔装改扮前来赴约。

    近来长安的夜越发寂静了,这座冷寂的庭院气氛更甚。

    “卢兄,我来了,你……还好吗?实在抱歉——”

    床上传来一阵轻咳,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笑声:“哪里的话……怎么躲在屏风后面不出来?难道是不想见我吗?”

    怎么会?

    宁颂苦笑一声,旋即绕过屏风出现在对方视线之内。

    侍女极有眼色地上前解下了宁颂的氅衣,而后带着屋内的下人退了出去,唯有他二人相对。

    “来,坐在这。”卢明指了指床边的绣墩。

    “卢兄,你怎么样了?”

    卢明轻轻一笑,宁颂看着他眼底澄澈的光,忽地有些惭愧。

    “受到了惊吓,还染了风寒,都不是什么大事,躺几天就好了……”说到此处,卢明平日神采飞扬的面庞恍若经历了一场霜冻,一双乌色眼瞳只剩下了若有若无的枯寂,“只是我不敢回家,若是再牵连到我阿娘,那才是我的罪过。”

    宁颂张了张口,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卢明一向是个清醒的人,那种安慰话从来不需要旁人说给他听,聪慧如他懂得那些圣贤的道理,他实在不需要旁人的安慰。

    宁颂心里也极为清楚,他叫自己来这,也绝对不是为了听那些可有可无的废话的。

    “卢兄,那刺客已经在加紧审问了,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你……要听听吗?”

    卢明苦笑一声:“我知道是谁看我不顺眼,宁兄无需多言,我都懂的。”

    宁颂略有失神,她试探的目光落在卢明的脸上,终于在对方的苦笑中看到了一丝笃定。

    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收紧了力气,她将衣袍上的纹路紧紧攥在手里,直到衣袍出了一些褶皱。

    “……你都知道。”宁颂道。

    恰好有人叩门,卢明说了一声“进”,就看到侍女端着茶款步走了进来,而后将茶盏放在宁颂身旁的案上,复又垂着头下去了。

    茶盏中散发着醇香,宁颂掀盖向里面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用各种香料烹煮出来的茶,和平日自己喝的那种截然不同。

    倒也是。

    “你瞧,陛下费心将我安置在此处,连带着身边人都是宫里出来的,侍女们伺候得精心,外面的守卫连只苍蝇都放不进来,反倒是叫我有些无所适从了。”

    据宁颂所知,封令仪在长安中以霍七郎的名义置办了两处院子,一处是城外的荣园,那里修葺精致,霍七郎向来以贵公子宴会的名义试探那些人的虚实,但近来动荡以后,荣园那处就荒废了。

    还有一处便是宁颂现在所在的地方,她之前也来过这里。那时她在这座宅院中看到了郑贵妃的尸体——

    卢明遇刺后,封令仪将他安排到了此处,并派人暗中保护。

    他的脸上浮着淡然,透过安静的水面,不难看到其中汹涌的旋涡。

    “卢兄放心,我以不良卫之名起誓,绝对不会让为非作歹之人再伤你半分,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面对宁颂的誓言,卢明似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只化成了一阵剧烈地咳嗽,宁颂忙不迭起身倒了一杯水送到他面前,卢明就着宁颂的手将水一点点喝下。

    咳得涨红的脸满是歉疚:“能得宁兄此言,我卢明这辈子也算是知足了。”

    宁颂摇头:“本来也是我之过失,害你落到如此境地。”

    卢明亦是摇头,他轻咳两声,随后平静地看着无地自容的宁颂,张了张口:“我叫你来,可不是想听你道歉的,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这一生合该有此劫数,都是命。

    “但我不准备认命。”

    宁颂怔忡片刻,她看着卢明掀开被子想要起身,未等她阻拦,卢明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示意宁颂不要管他。

    随后,在宁颂惊愕的目光中,卢明跪在床上,向宁颂行了个大礼。

    宁颂飞快上前阻拦住他,卢明瘦得青筋凸起的手掌搭在她的手臂上,青白的脸全是决绝,可独独有一丝恳请留在那双眼睛中,平白叫人可怜。

    “卢兄,你这是做什么?你我二人是什么交情,何必折煞我!”

    “不……宁兄,你听我说。”

    “那你也应该起来再说,不就是有事要拜托我吗?”宁颂反握住他的手臂,“我本不想说什么大话,但你我同为朝臣,为了我们的陛下,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黎民百姓……什么该做不该做的事都做了,该受不该受的苦都受了。”

    “我视你为至交好友,这可绝不是什么虚话,你有什么便说什么,只要是我宁颂办得到的,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卢明眼含热泪,他俯身在宁颂的臂间哽咽,最终还是就着宁颂的力气起身,躺回到床上。

    宁颂为他盖上被子,又倒了一杯热水送到他面前,卢明攥着杯子喝了两口,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恕我唐突,”卢明轻吸一口气,“你也知道我的境况,我这一辈子只有母亲一人最让我牵挂,从前有心尽孝却无力,如今有力尽孝却没时间了。”

    说罢,卢明略微顿了顿,随后郑重道:“宁兄,我请求你护送我母亲去洛阳。”

    洛阳……

    卢明叫她来,原来是想将母亲送离自己身边,他要只身一人在这片旋涡中挣扎,为此,排除一切可能会桎梏自己的牵挂。

    他竟然想做到如此地步。

    擦着身边而过的阎罗并没有击退他的意志,反倒叫他变得英勇无畏。

    “你当真决定好了?”宁颂认真地看着卢明的双眼,“那些人警告你,就是想要让你放弃那些想法,不要剥夺他们的权利与荣耀,你这般鱼死网破,下场可曾想过?”

    卢明点头:“想过了,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不过都是死,我已经不在乎了。他们越怕什么,我就越要做什么,权当是我这书生最后的勇气,姑且算作我也有文人风骨。”

    ……

    宁颂沉默。

    事已至此,她劝诫再多也全无用处,卢明已然铁了心要去撼动那座牢不可破的山,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将唯一牵挂的母亲送离自己身边。

    她还能说什么?

    卢明和她,原来都是一样的人。

    宁颂长舒一口气,再开口时已无半分劝诫之意:“送到洛阳哪里?令慈年事已高,身边离不了照顾的人,你可都安排妥当了?”

    “洛阳那里有一家我的远方表亲,如果宁兄答应,我这便修书一封叫人快马加鞭送去……”

    闻言,宁颂紧紧皱起了眉头,她目光涣散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回过神时眼中多了些许不赞同。

    “卢兄,此法甚不稳妥。”

    卢明点点头,亦是无奈:“我知道,且不说旁的,我那远方表亲曾经极少与我们走动,也就是在我父亲过世时前来吊唁过。我金榜高中时他们派人贺喜,这才恢复了来往,我如何看不出他们的巴结之意?

    “我本不欲和这种趋炎附势的亲戚来往,奈何我母亲面子薄,说好赖也是亲戚,总有用得着的地方,告诉我不要如此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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