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恩赏

    屋内炭盆火舌舔舐,明暗交映的余烬倒映在一双似有怔愣的眼睛中,宁颂半晌无言,只是静静听着。

    家长里短一事,离她着实太遥远。

    但人食五谷杂粮,纷纷扰扰究其一生也没有尽头,俗言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来卢明亦是如此。

    他讨厌那些趋炎附势的亲戚,却又不得不遵照母亲的意愿和那些人来往。

    如今逢此意外,曾经叫他最厌恶的亲戚们却又成了他为数不多的倚靠,这到底是不是造化弄人呢?

    卢明叹息一声:“我知道这不是个稳妥的法子。现在我还活着,那些亲戚还会忌惮我的身份,照顾母亲时也会尽心尽力许多。若他日我遭遇不测,恐怕母亲也要受人冷眼,晚年辛苦……”

    “可宁兄,我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

    宁颂知道,卢明在请愿离京平乱时,封令仪曾经答应过他会照顾他的母亲,如今卢明打定主意要在长安和那些势力抗争到底,一切便又是另一种境况了。

    接下来他所面临的威胁,足够要了他身边人的命。

    ……

    宁颂起身踱步至窗前,她伸出手感受着窗缝间溜进来的细碎朔风,垂眸正好看到窗边一盆枯萎的兰草,她不由抚摸着枯萎的叶子,苦笑着摇摇头。

    “卢兄,”宁颂轻声,“我有个想法,不知你觉得可行与否。”

    “宁兄……事已至此,你但说无妨。”

    宁颂长舒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你也知道镇安府的情况,全府上下的饭食都由王婆母女照料着,她们二人起早贪黑,纵然如此也总有忙活不到的地方。不知令慈……”

    说到此处,宁颂略顿顿,转身去看卢明的表情。

    卢明愣愣听着。

    “不知令慈厨艺如何,能否帮王婆母女打打下手,照顾一下镇安府上下的队士呢?”

    卢明翻身起来,似乎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他表情有一刹的狰狞。宁颂连忙近身,扶着他。

    “宁兄此言当真?”

    宁颂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卢明复道:“若是我母亲能进到镇安府,那当真是再好不过了!长安虽风谲云诡,但镇安府大抵算是最安全之处,将我母亲托付给你,我最放心不过了!”

    卢明说到激动处免不了一阵剧烈地咳嗽,宁颂为其拍背,复安抚对方躺下。

    她重新坐在床边,看着卢明眼中的担忧渐渐落下,最终变成了一抹安定,可旋即那才平静不久的古井一般的瞳,再次泛起波澜。

    “只是我母亲年事已高……早些年为了供我读书,绣活时又熬坏了眼睛,我真怕她给你们添麻烦。”

    宁颂摇摇头:“不过都是权宜之计,只要令慈进了镇安府便有了保障,明面上她只是新招来的厨娘,不会有旁人知道她的身份。如此,你便可安心一展宏图,不必瞻前顾后了。”

    似是怕卢明不放心,宁颂又接道:“王婆母女都是极好相处的,也必然会对令慈照付一二。况且还有我在,你何须忧虑那些?”

    卢明的情绪终于平稳了许多,他靠在软枕上看着帐顶繁复的花纹,轻轻张了张嘴,宁颂听不清他在呢喃着什么,不由将耳朵凑近了些。

    只听道:“……忠孝难两全。”

    究其半生,卢明觉得自己亏欠母亲太多、太多了。

    生养之恩,一生也还不尽。

    *

    宁颂受诏进宫,她一身锦服静立在蓬莱殿内。

    早晨封令仪身边的人传话到镇安府,说叫宁颂进宫一趟,宁颂并未多想便跟着宦官一路进了宫,未去天子平日接见朝臣的紫宸殿,反倒是径直来到了封令仪的寝宫。

    她来得倒是有些不巧,刚入蓬莱殿时便看到了殷太后身边的人静立在殿门处。

    宁颂略有犹疑,那宦官也不知道太后什么时候来了,径直入内请示,不过多时便传话回来。

    “宁总旗,陛下有请。”

    蓬莱殿内燃着淡淡的熏香,宁颂向殷太后和封令仪各自行礼后,依言起身静静站在那等候着。

    殷太后差人捧来一堆画卷,此刻正一幅一幅铺展在封令仪的眼前。

    “令仪,这些都是母后择选的模样周正、家世清白的姑娘,你且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封令仪略有无奈,他先是看了宁颂这边一眼,旋即又看向了自己母后:“母后……”

    殷太后心领神会,直到自己来得不巧了,正好撞上了皇帝接见臣子,她摆摆手正要叫人把画撤下去,余光一瞥正好看到了宁颂的面庞。

    她登时将目光落在了宁颂的身上:“可是镇安府宁颂?”

    宁颂行礼答话:“臣镇安府宁颂向太后娘娘请安。”

    封令仪的面前画像一幅又一幅,他闲来无事看了两眼,耳朵还留心着身旁两个人的对话。

    前段时间宁颂生擒广贤督军一事传遍了阖宫上下,不知怎么传出了个“玉面郎君”的称号。封令仪初听时觉得匪夷所思,后来细细一想,宁颂长得细皮嫩肉的,确实担得起这个名号。

    想来也是这个名号传进了太后的耳朵里,她老人家今日见了宁颂,大抵又起了一些旁的心思。

    看着面前肖像画上的各女子姿容,封令仪有些无奈,大抵知道太后是个什么想法。

    殷太后道:“倒是一表人才,果然不负虚名,皇帝能有你这样的臣子辅佐,哀家也放心一些。”

    宁颂受宠若惊,连忙躬身道:“为君尽忠乃天下人之本分,宁颂折服于殿下风采,愿和数万万人一样为陛下肝脑涂地。”

    殷太后轻声一笑,转头对上封令仪的视线,同他道:“这小郎君真是聪明得紧。”

    说罢,她又问宁颂道:“你看着年岁不大,屡立奇功却又不骄不躁,实属难得。哀家听闻皇帝有心赏赐,奈何你这小郎君却什么都不图……哀家便做主了,你可有意中人?”

    宁颂心里咯噔一声,用近乎求救般的目光斗胆看向了封令仪。

    哪知后者一手撑着头,似笑非笑地看她热闹。

    ……天嗳。

    宁颂慌忙答道:“不敢欺瞒太后陛下,宁颂自觉年岁尚小,不敢耽于儿女情长。叛贼未除,何以家为?”

    太后轻叹一声,摇头:“皇帝,这话哀家听着耳熟。”

    封令仪失笑,能不耳熟么,他也是用这句话来搪塞选秀的。一刻钟前他才和太后说完,一刻钟后宁颂就原封不动地又说了一遍。

    ……不过宁颂初入东宫时,自己也曾问过她是否有心上人,那时宁颂说的是自己功不成名不就,不敢拖累旁人。

    现在一看,功名不要,美人也不要。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封令仪觉得这话说得倒还算准确,无欲无求的不是神仙就是圣贤,他纵然被人尊称为“圣人”,但说到底为了私欲弑父杀弟,说到底天下没人比他更残忍了。

    宁小郎君有一双澄澈的眼睛。

    她的人,也一如此般澄澈吗?

    封令仪有一瞬恍然,他看着躬身立在殿内的宁颂,心情复杂些许,开口道:“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宁总旗不必如此惶恐,来人赐座。”

    宁颂谢恩落座。

    封令仪又这才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一如既往的澄净,其中夹杂着些无奈和惶恐,但没有半点抵触和不耐。

    封令仪撑着额头,假意去看画卷上容姿艳丽的女子,一时有些迷茫起来。原来这般的贴身近臣,自己竟从来不了解,现在连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宁颂,本来这次叫你进宫也没什么要紧事,最重要的就是论功行赏,上次你擒住广贤督军时,朕仅对你口头褒奖了几句,现在是来问问,你想要什么?”

    ……自己想要什么?

    宁颂茫然抬起头,看到了封令仪眼中丝毫不掺假的关切。

    最后,她十指交握,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封令仪和太后没有催促,就这么静静等着她。

    宁颂脑中思绪纷飞,不由想到了自己从前十几年的人生。

    一眼望到底,实在是太过简单了些。

    戎装长大,舞刀弄剑,银袍加身,宦海沉浮,乱世挣扎。

    她有这世上最让人羡慕的亲情,有最可靠的伙伴,却也见识过世间最残忍、最阴暗的一面。

    如果说她想要什么……

    宁颂抿唇。

    她想起了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惊恐,刀刃悬于头上,等待她和亲近之人的结局不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是欺君的那一把刀。

    ……

    宁颂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咬了咬舌尖,疼痛惊醒了恍如陷入梦魇的她,宁颂终于下定了决心。

    “陛下,这么说来,臣不想要功名利禄,但还真有一件事需要陛下听听。”

    封令仪挑眉,眸中一缕疑惑萦绕不散,他看着宁颂满脸的笃定,好奇心瞬间升起。

    “仅仅是需要朕听听?”

    他眼看着宁颂又有些犹豫,但稍纵即逝,紧接着开口道:“臣纵然也想要更多,但思来想去,如此便够了。”

    听着身旁两个人在打哑谜,殷太后审视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反复流连,但最后还是收回目光,待那厢封令仪同意后,她适时开口道。

    “罢了,一个两个都是有主意的,哀家看来才真是该颐养天年,不想那么多了。”

    说罢,殷太后起身欲离去,封令仪正要相送,她只说了一句皇帝留步。

    ……

    蓬莱殿内剩下了封令仪和宁颂二人。

    “可需朕屏退左右?”

    宁颂长揖:“臣先谢过陛下体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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