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雪,铺天盖地。
顾浅尘与司马蕙对坐,从司马蕙背后望去,门外庭中一株光秃秃的老槐,已是玉树琼枝,就要淹没在风雪漫天里。
司马蕙的脸上带着几分毅然,这早已不是过往那个追着顾浅尘背影黯然神伤的小女子,而是对伤心事亦拿得起放得下的果决主母。
面前的茶早已凉透,两个人都没有动。
顾浅尘终于开口道:“桓儿……是我外甥。”
司马蕙眸子动了动,“难怪,那桓儿你终究也是要带走了。”她肃然道:“你们知道这有多难?”
……
翌日破晓,顾浅尘还在更衣,便有宫里内侍到府,官家宣他即刻进宫议事。顾浅尘看了看更漏,卯时还未到。
竟如此急。
从皇宫出来已是隅中,碧空如洗,烈日当头,路上的积雪化了不少,热气裹挟着寒气蒸上来,混淆了冷暖。
顾浅尘跃马扬鞭,往王磐石府里赶去。
太后顺水推舟,收下织锦绣画,“麦苗法”推行本就是大势所趋,有太后从中调停,保守派也只能见风使舵。此事大局已定。
官家拿出厚厚几叠劄子,都是近几个月朝中大臣弹劾顾浅尘的。顾浅尘当日在朝堂如鱼得水,深得官家信任重用,朝中不乏笼络巴结之辈,一招失势被贬去杭州,送别时只有挚友王栋一人而已。弹劾他的各种居心,无外乎趁势踩低不让他再有出头之日。
官家力排众议要用顾浅尘,用意也十分明显:官家需要一个游走于两派之间的人,此人需要根据官家的利益和立场行事,必要时是刀子、鞭子或是替罪羊。
官家许的是户部尚书,如今三司已废除,职事大多归尚书省的户部和工部,户部尚书听命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乃朝廷要员。
真真是摆在面前的一步登天的机会!
但顾浅尘却孤注一掷,向官家请命去做另一件迫切的事:平岭南边患。
国朝崇文抑武,几名卓有功勋的武将都年事已高,大有后继无人之势,文官领兵并不鲜见。顾浅尘已是第二次向官家请命从征,官家对其报国之志大感欣慰,与朝堂之争相比,边患之乱显然更为迫切,因而未加思索便应了顾浅尘之请。
王磐石对顾浅尘之举大为震惊。
“文官领兵,多是为着加官进爵,如今官家已许了你官阶,你却反丢一边要去从军?”
“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虽有一身武艺,怎能确保安然无虞?”
王副相丝毫未责怪顾浅尘放弃在朝堂上协助自己的机会,而是以体谅子侄般的心情,怜惜顾浅尘放弃唾手可得的仕途和即将面临的巨大风险。
但同朝共事,王副相敬重顾浅尘为国尽忠的决心,最终只是嘱咐他万事留意,并与他议了一回此次南征可用之人。
顾浅尘修书将杭州之事安置一番,便到军中复命。
……
邕州军营。岭南的四月已是暑气习习,营帐里,两名大将正在议事。
主帅郭奎赳赳武夫,声如洪钟,“顾都统,邕州才收复,还有许多善后事宜需处置,你这数月也熟悉军中事务了,就交由你全权处置。”
“是。”
“今夜庆功宴可安置下了?”
“已安置妥当。”
“你还有何事?”郭将军见顾浅尘并未退下,便问道。
“在下想率一队轻骑前去剿灭败兵出逃的交趾军指挥使,望将军恩准!”
郭将军闻言眉头一扬,武断地驳道:“顾都统,你一介书生,又初来岭南,不要成天想着到战场厮杀,好好在营地处理军务,便是帮大忙了!”
“在下到营中已久,将军应知顾某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如今看着将士们出生入死,顾某在后方心中难安,同袍同泽,顾某只望和将士们一道征战,绝无虚言。”
“好了好了,我知晓你的心意,可是,当日出征前入宫陛辞,官家亲口说的‘顾卿不必亲矢石,第激勉将土可也!’你如今只盼着上阵杀敌,若是有个好歹,我老郭岂不是有负皇命。”
“将军……”
顾浅尘无奈告退。
亲卫给郭将军递上一杯岭南当季的腊茶,劝慰道:“将军,顾都统有功夫在身,这一路他与军士们同吃同住,又一心请命上阵,您何不让他试试?”
“这些文官哪怕会些花拳绣腿,骨子里也是软弱不堪用,留在营中还可保个周全,若是在外伤得分毫,回去参本将军一本,多晦气。顾浅尘不比燕答,燕答才是能文能武之才,只可惜官家因上回南征之事迁怒于他,这回南征,官家给咱们配的这个能文能武的顾浅尘,咱们还是悠着些用。”郭将军不以为然道,茶水微烫,他吹了几口才喝下,啧啧道,“哎,这腊茶,真难喝。”
顾浅尘带着长留,清点完了军粮、武器、装备、马匹,长留收起顾浅尘手中的账本,嘟囔着:“公子,咱们一到邕州就首战告捷,打得这么顺,郭将军为何不让你到战场历练一番,我看他是怕你抢了他的功。”
“郭将军不是这样的人”,顾浅尘站起身来,“一军主帅以大局为重,只要于军中有利,旁的都不打紧。走吧,再去趟伙房,今夜的庆功宴不容有失。”
是夜,军营庆功。
半月前,烽火燎原、旌旗半卷,殊死一战,血流成河,若非我军来势汹汹,且军力远胜于交趾军,交趾军在气势上便输了一半,这场仗不会短短半月便打完。
即便打得势如破竹,军中还是不免死伤数人。
庆功宴上,第一碗酒,敬战死的同袍,死得其所。
第二碗酒,敬远方的皇帝,为国尽忠。
第三碗酒,敬久别的亲人,后会难期。
第四碗酒,敬使命必达的南征军,同袍同泽。
酒一巡,菜一巡,营中弥漫着欣喜、悲伤、思念等诸多情绪交织的氛围,经历过生死的人,对眼前的短暂欢娱格外珍惜。
庆功宴之后的夜,除了鼾声和虫鸣,几乎听不到别的声响。
顾浅尘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出帐查看。值夜的哨兵如常巡逻,遇到他便停下行礼。顾浅尘在连绵的帐篷中穿梭着,今夜营中庆功,夜里难免疏于防备,若是敌军来犯……可交趾军才从邕州败走,最近的大营也远在五百里之外的广州,这正是他们安顿好邕州后,下一个要去平边患之乱的城市。
突然,顾浅尘听得一阵细微的动静,他立刻警觉起来,摸出腰间随身携带的短刀,放轻步子往声响处摸去。
郭将军的大帐,门口守卫的两名禁卫军已被放倒。顾浅尘飞身向前,撩开帐子便往里冲,帐内微弱的烛火下,可见四名黑衣蒙面的刺客,正举着大刀往郭将军塌前摸索着走去。
“郭将军,有刺客!”顾浅尘冲着郭将军大喝一声,便与就近的两名刺客搏斗起来,他手中的短刀并不称手,于是他借力打力,抓住一名刺客作盾,抵挡另一名刺客的攻击,三两下便夺了刺客的长刀,又用长刀果断地割开另一名刺客的喉咙。
流光瞬息间,塌旁的两名刺客迅速围过来,与失了武器又被反折了胳膊的那名刺客,一齐向顾浅尘厮杀过来,顾浅尘拎起手边一张椅子,朝着三人的方向横扫一圈,接着不假思索一刀刺中被扫到地上那名刺客的要害。
此时,剩下两名刺客一对视,再冲向顾浅尘时两人都铆足了浑身力气,顾浅尘奋力抵抗还击,他们刀刀致命,几个回合下来,顾浅尘左肩右臂也各受了一刀,二名刺客也吃了好几刀。抵住二人攻势后,趁二人喘息间隙,顾浅尘运气提刀,飞踢一脚在一名胸口受伤的刺客伤口处,那刺客吃痛倒地,顾浅尘毫不犹豫一刀结果了他。
只剩下最后一名负伤的刺客,他眼中明显已闪烁出惶恐,可只得咬着牙硬上,顾浅尘收了收刀锋,多以拳脚制服,正打到酣畅处,帐外脚步声嘈杂起来,突然帐内光线大亮,一队精卫冲了进来,为首的二人举着火把,指挥道:“拿下刺客,保卫顾都统!”
七八个精卫涌过来,瞬间便把最后一名刺客制服,顾浅尘这才喘口气,道:“留活口。”
忙完的顾浅尘突然想起来郭将军半晌没动静,顿时后脊升起一层冷汗。他喊着“郭将军”向塌边走去。
“顾都统好身手!”郭将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顾浅尘回头,只见郭将军身着盔甲站在精卫中间。
“顾都统,庆功宴不同往日,郭将军歇在别的账中,就是防着敌军突袭。”将军亲卫在旁边解释道。
狡兔三窟……
顾浅尘松口气,抱拳行个军礼,“将军高见,将军无恙便好。”
郭将军扶着顾浅尘,前后大量一番,眉头一皱,“顾都统这伤……好在无大碍。”
“都是些皮肉伤,无碍。”顾浅尘不以为然的语气,倒是引得郭将军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郭将军亲自验了躺在帐中的刺客尸身,道:“是交趾人。今日庆功宴只有我军中知情,交趾军已兵败出逃,今夜单派几名刺客袭击,怕是军中出了细作。”
“还有一人可疑,将军还记得今夜的酒都是何人所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