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人寨子今秋丰收,入冬后照例频有篝火歌会,青年男女借歌舞相看、定情,农闲的冬日里便多了许多事可做。
篝火旁的俚人男女都在起哄,乐师们也格外起劲地吹奏。
含辞陷在人群中,俚人少女和姑娘们嬉笑着把她往外推,对面那高壮的俚人后生如老鹰扑小鸡似地,要来捉含辞的手,含辞浑身抗拒,满面惊恐,拼命喊着“不要!”
她双手交叉挡住脸,拼命往后退,与身后推搡她的人对抗。
眼看着对面充满侵略气息的男子越靠越近,含辞双眼紧闭,浑身颤抖,心里想着:顾浅尘,快来救我!
正当她心急如焚之际,一个身影冲过来,接着是肢体打斗的声响,裹挟着俚人的骂嚷、惊诧。
含辞只觉得面前一空,少了逼迫感,睁眼一看,另一个高个的黑衣男子与要拉她手的俚人互相挑衅着,很快缠斗起来。
旁人有起哄的、劝架的、看热闹的,含辞趁机脱身,跛着腿往竹屋跑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含辞过去从未与蛮人打过交道,原以为他们久居山地,民风淳朴,没料到竟毫无男女大妨,她继续留在此处,实在是危险。
含辞不敢再回竹屋,她拖着跛腿走不了太远,便往高处山林走去,先寻个山洞过夜。
深山野林,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时不时传来一阵怪鸟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想到寨子里那些俚人男子不怀好意的笑脸,含辞咬着牙往林子里闯。扶着一棵树,又换一棵树,走了许久,汗把背后的衣裳都湿透,终于看到远处有个山洞透着亮光。
含辞走到洞口,轻喘着,仔细看那亮出,原来是白日在会说官话的老者山洞里见过的矿石,这个洞里也有。
进到洞里,发现里面有住过人的痕迹,有留着火种的火堆,铺了干草的铺面,几样竹制的用具,却不见人。
含辞想走,可她走了太久早已体力不支,坐下便不愿再起来。她摸了一块磨得十分尖锐的岩石刀片握在手里,若是遇到险事,大不了拼了!
心惊胆战地蜷在干草铺上,握着石刀,含辞终于熬不住,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最终沉到梦里去。
梦里有香腻的炙肉味,伴着火烤的滋滋声,越闻越饿,含辞睁开眼,模糊看到一个黑衣背影坐在火堆旁,烤着什么肉。
含辞猛然惊醒,举起手中的石刀:“你是何人?”
黑衣男子转身,容颜俊朗,鬓若刀裁,眸光如灼,笑盈盈望向她。
含辞以为看错,拼命眨了眨眼睛,待看清后,她丢下刀片,几乎是扑过去抱住那人。
“顾浅尘,你让我好找!”含辞如释重负地哭出来,这些天的担惊受怕,伤心欲绝,委屈羞愤,此刻都一股脑发泄出来。
你没死,太好了!
“姑娘”,黑衣人僵着身子,轻轻推开含辞,“你也是汉人,为何会来到此处?”
“你方才叫我什么?”
黑衣人晒黑的面孔上,一双好看的眸子盈盈望着含辞,是一副看陌生人的神情。
含辞愣住,眼前分明是顾浅尘,只是黑了些,瘦了些,多了胡子,声音、相貌,她绝不会认错。
“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含辞的眼里涌出更多泪水,声音里满是委屈。
“我是含辞,江含辞。你送我纨扇,画着我和桓儿,去年在苏州,你还让我等你……你,都不记得了?”
“我……”男子满脸疑惑,“我不记得我是谁。”
“对不住,我以为你是寨子里的姑娘,她们有时会到山洞来……纠缠。”
“你是顾浅尘,做过谏议大夫,做过杭州知府,现下是郭奎军营中的副将,和交趾军大战时,负伤坠入山崖。”含辞一字一顿说道。
“我……”
“我醒来时身上有箭伤,但我是如何来的此处,之前做过什么,却毫不记得。”
坠崖,失忆?
“你可见过山洞的老者,他懂官话,知道这里的一些事。”
“见过,我问过那老者如何离开此处,他却不肯告诉我。”
含辞满腹的话一时不知如何说起,见顾浅尘始终是懵懂模样,她叹口气笑了。
“我们先从这里出去。”含辞轻轻说道。
顾浅尘看看火堆上架烤的兔子,取下来撕了一只兔腿,递给含辞。
含辞撇了撇嘴,又哭了。好不容易找着,却不记得我了!
“姑娘,你这是……”
最终,顾浅尘把山洞留给含辞,自己避到外头去睡。
翌日,含辞心绪平静了些。
找到人就好,等从山谷出去,总会有法子治好他。
比起坠崖殒身,现下的局面已经好太多了,至少顾浅尘还活着!
顾浅尘多了一些山民习性,他能麻利地穿山越岭,猎取野味,分辨能吃的野果野菜,也会拿兽皮和寨子里的人换粟米和布料。
不过,对含辞,他恪守汉人礼仪,毫不逾矩。含辞不知他的记忆停留在何处,但对她,是丝毫不记得。
不过这并不影响顾浅尘照顾她,山野里谋生,事事都需亲力谋划,含辞手无缚鸡之力,是个只会消耗食物的拖油瓶,顾浅尘没有嫌弃,总把最好的吃食留给她,甚至给她从寨子里换来了一套换洗的衣裳。
相处几日后,含辞觉着,二人就在此处相依为命过下去,也未尝不可。就像那老者说的,外头的尘世纷扰,在此处都可一笔勾销。
含辞的腿伤痊愈,顾浅尘也带回一个好消息:他找到了离开山谷的出口。
含辞留他在山洞过夜,自己羞得低下头,“明日出山,说不定凶险,今夜得休息好。”在外面猫在树桠上凑活,怎么睡得好。
洞内只有一个干草铺面,顾浅尘准备席地而卧,含辞忍了一会儿才道:“地上凉,到铺上吧。”
二人分别挨着铺面的左右两个边沿,背对背躺下。
含辞蜷着,身上盖着顾浅尘给她换来的衣裳,一颗心紧张得快跳出腔子。
无媒无聘,与男子同塌而卧,这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既然是在俚人野地,就当入乡随俗。
“你睡了吗?”背面的顾浅尘轻声问道。
“你说我曾让你等我,你可是……我的心上人?”顾浅尘的语气十分犹豫。
含辞不做声,在心里默默道:你都不记得了,说这些有何用。
背后的人起了身,含辞紧张得闭紧眼睛,只感到顾浅尘靠近自己,一股熟悉的顾浅尘的气息袭来,她曾被这气息卷在怀中,一同沉湎……不敢再回想,含辞感到面上耳上火燎似的,背躯僵得脖子都酸了,良久,身后的人又挪开,重新睡了下去。含辞暗舒一口气。
翌日,含辞醒来时,旁边已空了。顾浅尘自洞外走来,拿着装了水的竹筒和炙肉。
“今日要跋涉,你吃饱些。”
二人收拾好,顾浅尘把一柄大夏剑抽出,查看一番,又回鞘别在腰上。
环顾住了一阵的山洞,二人似乎都有些恋恋不舍。
顾浅尘领着含辞艰难走在山林,这片林子他一天跑数趟,早已烂熟,但含辞是闺阁娇女,脚力堪忧。
顾浅尘有时走着前头拉她,有时走在后头护着她,过山涧时,看她怎么也跨不过去,便说声“得罪”,抱了伊人芊芊细腰一跃而过。
走了许久,二人歇在一块大岩石上,顾浅尘取出蕉叶包好的炙肉和野果,含辞拈起一块细细吃着,忽而感到旁边炽热的目光,一抬头,顾浅尘的手从她头上一略,取下一朵不知何时落在她头上的粉色野花,他突然又回手将野花插回含辞发间。
“如此,更好看。”
二人歇完,又走了一阵,在日头西移,林光开始收起的时候,终于来到一处两山相连的缝隙。
此处只有供一人可过的缝隙,却被大石堵住,山口的大石已被移开,后面还有一些需要清除,如此便可抵达两山的另一边。
顾浅尘对着含辞询问的目光道:“我探遍整片山林,此处便是与外界连接的出口。”
“有两种法子可以出去,一种是从这悬崖上攀爬到顶峰,再翻过去下山。”顾浅尘的身手自是无碍,含辞抬头一望,笔直的崖壁令人望而生畏。
“第二种,便是从两山的缝隙间出去,我前些天已把堵住的石头搬出来一些,你歇一歇,等我把最后几块搬完,就能出去了。”
含辞见那石头硕大无比,一块怕是比她整个人还重,没有逞强的必要,她点点头,接过顾浅尘身上的包袱和剑。
顾浅尘卷了卷袖子,露出的手臂比脸和手都白一截。
穿着俚人衣裳,顾浅尘依旧英姿勃发,看着像将军,像书生,就是不像蛮人。
含辞看得入了神,没留意身后悄然靠近的一群俚人,等他们扑过来擒住她,把冰冷的弯刀架在她脖子上时,她大喊着:“顾浅尘,快跑!”
山隙里的顾浅尘挥汗如雨搬着最后一块大石,突然听到含辞呼喊,他面色大变,快步赶回山口,将提着弯刀正欲往里进的一名俚人壮汉飞脚踢出去,同时夺了他手中的刀。
外头有十几个青壮俚人,其中一名高壮的拿刀胁着含辞,她弱小的身子被擒着挣扎不得,连声呼他快走。
顾浅尘捏紧了拳头,脸上青筋暴起。我的人也敢动!
老者缓缓走出。
“早就同你们说过,来了此处,就别想离开。这些俚人不会放你们走。”
“我们不属于这里,迟早要离开。”顾浅尘恨恨道,“放开她,有什么冲我来!”
“你们果真相识,看来这女子是跳崖来寻你的,真是一对有情人!”老者笑道。
这时,挟持含辞的俚人说了一通话,末了轻蔑地看着顾浅尘。
老者:“这俚人相中了你的有情人,他说他为这姑娘已打过一架,打赢了,按俚人风俗,这姑娘是他的。”
顾浅尘的眼里快喷出火来:“同我打!赢了才算!”
老者用蛮语交涉了一番,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你们反正也走不了,打就打吧。你赢了便和这姑娘留下来成亲,输了姑娘便是那俚人的。”
顾浅尘轻哼一声,旁边的俚人自动让出一片空地,二人扔下刀对峙。
“顾浅尘,你当心!”含辞喊到。
顾浅尘冲她一笑。转头便挥拳冲过去,俚人比顾浅尘更加高壮,他硬生生吃了顾浅尘一拳,身子都没动一下。旁边的俚人一阵哄笑,为高壮俚人助威。
含辞见顾浅尘打得毫无章法,心急如焚,这还是以一敌十的顾浅尘吗?失忆连武功都忘了吗!!
几招下来,顾浅尘渐渐落了下风,俚人狠狠擒住他的脖子,把他抵在崖壁,顾浅尘瞪着眼脸憋得通红。
“放了他,你们说什么我都答应,快放了他!”含辞急得呼喊,脸上已失了血色。
顾浅尘,你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