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郎君名唤柳清溪,据说他父亲梦到自己干渴难耐地赶路,遇到一湾清澈溪水,掬起一捧喝,甜滋滋,清爽可口,还要再喝时忽地腹痛,醒来发现自己竟是要生了,于是给这个孩子取名清溪。
柳家和于家是邻居,柳清溪和于文珠青梅竹马,打小相识,两家知根知底,到了年纪,于家便请媒人登柳家门求娶。
柳清溪快步走到聚珍巷,在家门口停住脚步,忐忑不安,手掌空悬半晌落不下去。
于文珠不会低看他,可是他的父母兄弟就不一样了,于文珠的父亲更甚,于父素来瞧不起他,还会接受一夜未归的他吗?
“三哥,你怎么回来了!”
门扉吱呀应声而开,一张布满震惊的脸跳出来,吓得柳清溪后退几步。
是他的四弟,柳石头。
柳石头放下桶,飞快往里跑,叫道:“阿娘,阿爹,小妹,三哥回来了——”
声音发颤,像是白日撞鬼。
柳母和柳父披了件外衣走出来,也是满脸惊讶,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柳清溪一瘸一拐地进了家门,将发生的事如实告知。
柳父恼恨地拍大腿,屈指摁了摁柳清溪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你回来做什么?成亲当日被劫走,名节都毁完了,你回来又有什么用,于家不可能再接受你!我听说抢你的可是大贵人,别人求都求不来,万一得罪她,你要拉我们全家人陪葬吗!”
柳小妹,柳家唯一的女儿,取名贵女,柳母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显贵。
柳贵女睡得正沉,柳石头的声音扰她好梦,索性出来见柳清溪,听了柳父的话,抱怨道:“三哥,宋娘子那么喜欢你,为什么要回来,要是待在宋娘子身边,得她宠爱,保不准还能帮我讨个官儿当,娶大户人家的郎君。三哥不晓得,隔壁于家那老鳏夫昨晚就找过来闹,要我们退聘礼,你真不该回来!”
柳清溪脸色唰地惨白,柳母道:“三郎,贵女说的对,我打听过了,宋家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惹得起的,就算文珠那孩子坚持要你,她爹也不会同意,再惹怒那个宋娘子,文珠的功名都要断送,你嫁进于家就是在害文珠。”
“儿啊,听娘一句劝,你和文珠有缘无分,忘记文珠,回宋娘子身边,宋娘子手指缝里漏下来的就够我们一家吃喝,未尝不是好归宿。”
父亲眼底的算计,弟弟脸上的惶恐,柳清溪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大家话里话外都是劝他回宋家。
柳清溪狼狈地躲到拐角的巷子,等父母弟妹合门回去,他挪动沉重的脚步,泪水颗颗往下弹,走到于家墙根颓丧蹲下。
没有多久,于文珠出来倒水,不料看到柳清溪缩在墙边,吃了一惊,“三郎……”
柳清溪闻声抬脸看去,本该是他妻主的人站在他面前,畏惧着什么,不敢上前半步。
沉默半晌,于文珠深吸一口气,愧疚地说:“三郎,我爹他……”
柳清溪明白,他在别人眼里已是失贞之人,配不上前途似锦的于文珠,于家更不敢和宋家争抢。
“我知道,我只是来看看……”
“你,你好好侍奉宋娘子。”
两人无言,柳清溪艰难地嗯一声,转身离开,听到于文珠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泪水登时决堤。
柳清溪漫无目的地乱走,妻主不要他,有家不能回,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
这时候他才明白,宋娘子早就算计好了,自打他被掳走的那一刻起,身上就打下宋娘子的印记。
柳清溪恍恍惚惚地上桥,这离家不远,他经常到这条河洗衣服,只是从未踏上过这座桥,走到另一端。
静默的河水在他眼前轻荡,忽地涌出一跃而下的冲动。
“郎君,上车吧,娘子在等您回去用饭。”
是宋娘子的侍女,白露。
柳清溪蓦然醒过神,白露出现得正是时候,宋娘子从来没有放过他,送他回来也是为了让他看清现实。
腿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无法在白露面前成功跳进河里,同时真正面对死亡时,从阁楼跃下的阴影袭上心头,这一回他竟胆怯,竟退缩了。
他真不是个好男人,活该任人唾骂,于文珠不想要他再正常不过,谁让他不肯为守贞去死,他应该死,所以这都是他应得的!
柳清溪将手里那根枯木扔出去,它没入河水,没有任何发出声响,柳清溪上了车,放声大哭。
*
柳清溪病了,高热不退,灌进肚里好几剂汤药,宋金枝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在他床榻边忙前忙后。
“再喝一口,等你病好,我带你骑马打猎去。”宋金枝温声细语地哄着他喝药。
这是第一次有人照顾他,他在家里排老三,上面的哥哥和底下的妹妹受尽宠爱,唯他被忽略,总是他照顾别人。
于文珠也是,她是于家独苗,天生读书的料儿,不能做粗活,反倒是他时常去于家帮忙做活。
宋金枝不一样,就算他故意打翻药碗,她也不会生气,而是耐心地叫人重新再熬一碗。
柳清溪吞下药汁,迷迷瞪瞪间,一只雪白的手闪过,很快糖甜在他口腔化开,覆盖汤药的苦涩。
宋金枝笑眯眯地说:“这是奖励。”
柳清溪把脸埋进被子里,高热还没退似的,身体滚烫。
“柳三郎,柳清溪。”
宋金枝收拾碗准备离开,被子里忽然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宋金枝愕然呆立。怔怔地转过身看他,半晌回神,嘴角高高翘起,欢喜地说:“好,三郎。”
过了一个月,柳清溪病愈,腿伤也好得差不多,宋金枝嫌总是闷在屋子里不好,约上三五个好友,带柳清溪一起出去打猎。
好友们总算见到传闻里的柳郎君,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不过柳清溪现在是宋金枝的心头好,她们也不敢造次,纷纷夸赞一对璧人。
夸奖不要命地往他头上砸,柳清溪羞赧,脸颊通红,众人又是一乐。
宋金枝给柳清溪找了匹温顺的马,由白露帮忙牵绳,自己一夹马腹飞奔出去,肃色拉弓,箭矢如流星,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逃不过她的利箭,柳清溪不自觉地被她吸引,目光移不开。
等尽了兴,宋金枝才撒开弓箭,翻到柳清溪的身后,收紧缰绳,带柳清溪一起驰骋。
风呼呼地从耳边掠去,速度太快,柳清溪没地方抓,生怕摔下马,只能任由宋金枝抱着自己的腰肢,攥紧了她的衣袖,放声尖叫。
见柳清溪受到惊吓,宋金枝满足地哈哈大笑。
“吐出郁气,现在是不是舒服多了?”宋金枝放缓速度。
柳清溪微怔,毫无顾忌地尖叫,出一身汗,万事好像没那么难,空气里飘荡着清甜的花香,鼻腔里全是香气,阳光困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切都美好极了。
宋金枝解释说:“天天闷在屋子里,没病也憋出病,就得出来释放释放。”
柳清溪犹豫再三,斟酌道:“多谢娘子。”
背后传来源源不断的温度,还有腰间那只如铁一般的手,柳清溪无法忽略,他胸腔里传来咚咚的撞击声,满耳都是。
他应该爱上她,这会让他好过。爱她,是正确的选择,不必逃避。
宋金枝的好友们生了火,清理方才所打的猎物,扒皮烤肉,宋金枝翻身下马,仰头看柳清溪,笑道:“要我扶吗?”
柳清溪迟疑片刻,朝她伸出手,然后这只手就再也没有放开。
宋金枝的手是娇生惯养才有的,细滑漂亮,手指上的薄茧也很识相,没有破坏整体美观。
不像他,他做惯粗活,一到冬天冻疮就复发,五指肿成萝卜,天气回暖皮肉瘪下去,松松垮垮,两只不合适的手交握,柳清溪心生退意。
然而宋金枝如同抓住猎物的鹰,柳清溪根本挣不脱,她轻轻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笑着转过头来,问道:“今天可有口福了,想吃什么,让六娘给你烤。”
众人发出戏谑的笑声,揶揄道:“咱们离她远些,酸酸酸!”
柳清溪不好意思地低头,宋金枝摆手应付过去,“正好,吃肉用不着加料了,还酸的话,下回自己带人来。”
宋金枝永远是自由快乐的,没人不捧着她,连他这个无名无分的乡野小子也得到不少奉承,柳清溪看清楚他和宋金枝的距离。
晚上回去,宋金枝拉住他,意味深长地说:“在外面胡跑一整天,身上全是汗,用热水沐浴后再睡吧。”
柳清溪僵定在原地,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字:“好……”
宋金枝放开他的手,嘴角轻扬,眼中浮现得逞的笑意,强忍多日,总算等到这个时刻了。
白露特意找出两根红烛放在柳清溪的房间,烛火跳跃,蜡油滴啊滴,一直燃到天明。
宋金枝在柳清溪这里睡了个好觉,第二天神清气爽地离开。
柳清溪一直没睡,想起第一次下地做农活的时候,感觉跟现在很像,全身酸痛。
他怔怔盯着床帐,不知为何,眼泪脱眶,滚进被褥。
宋金枝陪了柳清溪几日就丢开手,自己出门玩去了,偶尔想起才回宅子找他。
服侍柳清溪的仆人安慰他:“娘子年纪小,玩性大,其实待人还是不错的,郎君不必担忧。”
柳清溪淡然一笑,宋金枝不来找他更好,等什么时候她腻烦了,再也不来,他也不用每日提心吊胆地过活。
然而不如柳清溪所愿,宋金枝并没有彻底忘记他,隔三差五就会到他这里用饭过夜,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意思。
这样过去半年,忽有一日,官兵冲进宅子里,把柳清溪带到公堂上,于文珠和宋金枝皆在,于文珠不卑不亢地站立,宋金枝反而跪坐在中央,灰头土脸。
堂上官员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冷声确认道:“你可是聚珍巷柳氏?”
柳清溪不知发生什么事,收到于文珠向他投来的目光,略带安抚之意,柳清溪垂下眼睫,跪在地上点头说是。
主审官道:“举人于文珠状告宋金枝强抢良民,宋金枝辩驳称你和她早生情愫,而你的家人不知内情,将你许配给于文珠,故而相约在成亲当日私奔,可有其事?”
于文珠温声道:“三郎别怕,宋家主下狱,不用再忌惮她们宋氏权势,只管如实说。”
柳清溪惊诧地抬头看一眼宋金枝,难怪她这般落魄,若是从前,她肯定早把脚搁在公案上了。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家权势滔天,就是宋家主下狱,她们也能分出心神对付聚珍巷里的平头百姓,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况且就算宋金枝因此获罪,案子一结,官府多半会把他判给于家。然而于父不喜他,于文珠又惯会听她父亲的话,对他来说并不是好去处。
如有可能,他宁愿自立门户,可惜没有这个选择。
此时,柳清溪有自己的私心,在于文珠期待的目光里,他垂首盯着地面,缓缓开口:“是,我确实是自愿的,宋娘子并没有强迫我。”
满堂哗然,宋金枝脸上写满得意,于文珠瞪大眼睛,身形微晃,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
主审官也没料想到柳清溪会偏向宋金枝,人证物证都不好找,此案匆匆了结,主审官判决道:“经查于文珠属诬告,杖二十,因举人之身免刑,换以钱赎。宋金枝在于柳两家结亲之日带走柳氏,当众逃婚,赔付于家二十贯,且柳氏无礼私奔,只得为夫侍,永不可扶正。”
从公堂下来,宋金枝把柳清溪搂入怀,感动万分,保证道:“我宋金枝绝对不会忘记你今日相救之恩,在此立誓,此生唯你一人,永不娶夫郎,也不纳其他夫侍。”
柳清溪轻轻扯动嘴角,没有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
宋金枝这个人,到了兴头上,自然万事都好,对她指手画脚也当作情趣。可若是兴致过去,还拘束她,她就要大唱反调,谁都不能管她。
离开衙门,宋金枝先回柳清溪的住处洗漱更衣。
不出所料,宋家主被罢了官,回乡养老,宋家权势大不如前,但比起抄家灭族,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曾经受过宋家恩惠的官员对她们还是颇为照拂的。
在离开京都之前,宋家主挑了个良辰吉日让柳清溪进门,没有宴请亲朋好友,一顶小轿把柳清溪抬进侧门,家人一起吃过饭,柳清溪才真正算是宋家人,宋金枝的夫侍。
宋金枝的父亲不怎么瞧得起柳清溪,嫌他出身低微,碍于宋母,还有宋金枝实在喜欢他,吃饭时宋父强忍不发,等到晚上他跟宋母抱怨:“新夫出身如此低微,放在以前,做金枝的小侍都不够格,我得替金枝选个好夫郎。”
宋母糟心地揉揉眉心,无奈道:“还不是你的好女儿自己惹出来的事情,你呀也别瞎操心,眼下风头还没过,哪里有好人家敢嫁进来,过几年再说吧。”
宋父不甘心地嘀嘀咕咕半天,攀住宋母的臂膀,“你不晓得,原先跟咱家金枝定亲的赵家得到风声,慌慌张张来退亲,结果看中那个叫于文珠的举人,说什么资质不错,其实她家最精明,知道于文珠投靠圣眷正浓的楚王,硬是从族里挑出一个儿郎说给于文珠。”
想起这件事,他就气得睡不着,盘算给女儿选新的夫郎一定要强过赵家。
“再说吧……”宋母抽出手臂,拉了拉被子,闭眼睡觉。
没几日,宋氏一家人回乡下老家生活,宋金枝成亲后夫侍在怀,挽弓狩猎都没多少滋味,无端生出几分立业之心,毅然舍弃玩乐,从军去了。
柳清溪待在家里侍奉宋母宋父,尽心尽力,宋父再不好说什么。
而宋金枝胡乱打拼,竟混出个都尉的头衔,这些年收心养性挽回风评,还有不少人想要把儿郎许给她做正夫,不过都被宋金枝拒绝,她的名声因此更加好了。
柳清溪坐在门口做针线,姐夫们说起宋金枝又拒一桩亲事,纷纷称赞他和宋金枝情比金坚,艳羡他的好福气。
他闻言淡笑。
或许是当年赌对了吧,欺骗自己爱她是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