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正在给陶素议亲,郎君姓郑,他母亲在吏部当值。
郑小郎君的妻主病逝,有意改嫁。
听是鳏夫,陶素父亲大王氏立马沉下脸,热忱骤降。
帮忙牵线说媒的是陶素叔父,小王氏。
小王氏清楚哥哥的心思,好不容易藏住的轻蔑和鄙夷轻轻冒起尖儿,不过他很快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迅速将那些情绪压回去。
小王氏话说得似真心实意:“郑小郎君生育过两个女儿,是个好生养的,女儿皆由他先前的妻家抚养,碍不着素娘。而且他在家时将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人人夸赞,素娘和他成亲,日子绝对舒心。”
大王氏皱眉,仍有迟疑,“年纪未免大了些,差了将近五六岁呢……”
“年纪大好,做事稳重。”小王氏觑望哥哥脸色,怕他不应,又道:“听闻他母亲上头的萧郎中致仕,明年开春官位恐怕就要变动了,适时帮素娘安排运作一番,不愁仕途不光明,阿兄你的小郎君也能跟着沾光!”
说到儿女的未来,大王氏有所意动。
见他松动,小王氏乘胜追击,下一剂猛药催促:“郑员外郎急着给儿郎改嫁,似乎也属意杨家的七娘子,素娘等得起,人家可等不起。”
却在此时,旁边百无聊赖的陶素不合时宜地冷嗤一声,“什么时候一个老鳏夫也成抢手货了?他那么好,叔父怎么不把他说给三娘!”
叔父视三娘为掌上明珠,眼珠子一般护着,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真是顶好的亲事能轮得到她这个八百年不来往的外甥女?
陶素的话尖酸刻薄,刺得小王氏额角一跳,小王氏捏着帕子拉下脸,冷眼看着陶素,阴阳怪气道:“叔父本不该多嘴,但说句不好听的,素娘你到底是商户女,能娶到员外郎家的儿郎已经是天大的造化,素娘瞧不起,莫非是有比这更好的亲事?”
陶素预备还击,却被大王氏呵斥一声制住。
当年大王氏昏了头,寻死觅活非要嫁给商户,结果嫁过来受尽冷眼,追悔莫及,和高门显贵结亲就成为他的心病。
大王氏低头思虑,似乎被说动。
小王氏眉梢微微扬起得意,同时松了一口气,幸好大王氏是个蠢货。
两兄弟又交谈起一些细节,陶素在旁边无聊地玩手指。
转眼一盏茶的工夫,条件谈拢了,小王氏笑着离开,大王氏神态轻松,看起来颇为满意。
大王氏送完小王氏,回来立即取纸笺,写了一封信到扬州,给陶素的富商母亲。
陶素不知信中具体讲述什么,大概可以猜到——多半是她的婚事。
想她母亲的性子,父亲既有此心,她母亲断然不会有异议,这桩婚事大抵就这样定下了吧。
素来瞧不上陶素的李家三娘得到消息,高兴了好几天,跑陶素跟前幸灾乐祸,陶素没理这个生怕沾染上商贾铜臭味的表妹。
没有成就感的李三娘不满自己唱独角戏,气哼哼地回去绞碎了好几条帕子。
李三娘闷在屋子里又心生一计,装模作样地邀陶素去参加国公夫郎组办的马球会,硬把陶素拽出去。
其实陶素并非不喜交际,在扬州的时候她经常呼朋唤友,和各家娘子一起泛舟湖上,吟诗作对,兴起时候还会下水捉鱼,好不快活。
为求一门好亲事,她和父亲跋山涉水来到长安,众人不识她,交谈还算融洽,可当她说起母亲是扬州商贾后,贵女们的态度立时冷了下来,不再搭理她。
陶素明白后,不想自讨没趣,从此便对各类游园宴会敬谢不敏。
李三娘误以为她自惭形秽,畏惧出来交际,陶素任由她误会,所以才有今天这一幕。
马球会上贵女云集,笑语飞声,喧闹一片。
陶素自知商户女的身份入不了贵人眼,懒得上去讨嫌,自己躲在亭子里吃羊酪,尝糕点,味道还不错,乐得自在。
陶素吃得正尽兴,忽然谈笑声弱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人。
来人身着竹青锦缎圆领袍,骨相生得极好,眉眼精致,配合他眼底的淡漠疏离,反生浓重的禁欲色彩,下颌线条流畅,分外勾人欲念。举手投足优雅矜贵,周身气质凌冽清远,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故作清高。
陶素看一眼,收回视线,瞥见四周女郎痴迷的神色,不以为意。
“崔六郎!”
陶素循声看去,认出喊话的人,韩王之女清平县主。
清平县主得圣上宠爱,所到之处无不众星捧月,这场上所有的贵女无一人能开罪得起她。
一贯嚣张跋扈的清平县主此时却羞涩地微微低头,明艳张扬的五官沾染情意,生出憨态。
她站在人群中央,怀着信徒的虔诚,手捧木盒,准备送给不远处的俊美郎君。
陶素远远打量,清平县主手里的盒子纹理素雅,然低调奢华,估价或可值百缗。
“这是谢礼,我特意求阿姐帮我寻来的,你看看喜不喜欢。”清平县主昂首,骄傲地举起木盒向前递送。
在场众人静声屏气,一瞬不瞬盯着崔筠的动作,不知道为谁捏一把汗。
崔筠走近,清平县主的笑容展开一半,还未摆放好,崔筠就目不斜视地漠然走过,半点没有停留,清平县主脸上的欢喜遽然碎裂。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
或惧权势,或结善缘,从来没有人拂过清平县主的面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公然无视她。
陶素也意外,收回前面对崔筠的评价,肃然起敬。
崔筠的视若无睹踩踏清平县主的骄傲,贵女中间暗暗流淌着不言而喻的讥讽嘲笑,清平县主脸上红白交错,窘迫难堪。
“崔筠,我们走着瞧,很快你会回来求我的!”
清平县主怒摔木盒,拂袖而去。
“这多少回了?不愧是长安高岭之花,连清平县主都摘不下来!”有人小声叹道。
“从不见崔郎君和哪位小娘子亲近,也不知最终会花落谁家……”
议论之声不绝。
“崔六郎,崔筠——”
这个名字在陶素的舌尖缓慢绕过,脑海里浮现他清隽的容貌。
高岭之花吗?
还是一朵干净清傲的高岭之花。
陶素望着崔筠走过去的方向,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
清平县主心高气傲,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一点没令她失望。
崔家长房在户部当差,全家跟着吃油水。二房是个混不吝的,吃喝嫖赌,账房支不动银钱,心思动到户部,这月挪移一二,那月挪移三四,拆了东墙补西墙,账算平的,也就没什么大碍。
清平县主看中这个二房纨绔,做好圈套,赌坊、户部、她那些狐朋狗友都打点了,使计诱她赌红眼,家里头的银子用完了就取户部的,不知不觉竟栽进去上万缗。
眼看巨额欠款还不上,二房害怕,连夜卷了几贯银钱逃走。户部上门催账时,崔家才知道二房惹了大祸。
崔家看似光鲜,实则因挥霍无度,内里早就亏空,一直以来依靠祖产勉强度日。出了二房这事,崔家不敢大肆变卖,唯恐张扬出去,各房拼拼凑凑,最后仍差六千缗。
清平县主出手时,陶素明白,她的机会来了。
陶素使人给崔筠送了封信,约他在清禅寺相见,很快,从不与小娘子来往的崔筠就坐到了她的对面。
家中忽逢变故,崔筠奔波劳碌了好几日,较之陶素上次见他时,憔悴些许,不过仍旧不变的是他冷淡的眉眼,疏远的态度。
“你想要什么?”
崔筠的声音很好听,干净清冷,或是因为疲倦,略带些许沙哑,陶素听他说话心口像羽毛轻轻扫过,酥酥麻麻,痒痒的。
陶素从恍惚里拔出来,取出早早准备好的两张契书,笑吟吟道:“素娘倾慕郎君已久,不忍见郎君受难,特来相助。”
崔筠本能地皱眉,接过契书。
待他细看过后,他的目光霎时转寒,手里薄薄的两片纸被他用力捏紧。
“你要我与你……”
崔筠没有再说后面的字眼,脸上厌恶的表情展示他的态度:简直不堪入目。
陶素并不意外崔筠的反应,平静坦然地点点头,说:“千金买郎君七日,可解郎君燃眉之急。”
崔筠冰冷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除此之外。”
陶素也不退让,扬起笑容说:“看来我与郎君甚是合适,想法竟一致,除了这个,我也什么都不要。”
荒谬!
崔筠面色冷肃,起身便走。
“三日内,素娘在此随时恭候。”陶素不疾不徐地留话,而后话锋一转,“此契七日过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无人知晓,是要露水情缘,还是与县主结成连理,郎君思虑清楚。”
崔筠的脚步停下,他回转身来斜睨着她,居高临下,陶素坐在矮凳上,仰脸听他坚决地说:“绝无可能!”
陶素笑而不语。
温热的茶水滑入咽喉,陶素惬意地眯起眼,要娶老男人的阴郁一扫而光。
别后第一日,崔筠没有出现,陶素吃素斋。
别后第二日,崔筠没有出现,陶素吃素斋。
别后第三日,陶素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等崔筠,今天的素斋她只吃几口,不想吃就放下了。
天光渐暗,崔筠依旧没有现身,大概崔氏的傲骨不允准他来献身。
陶素叹声可惜,收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