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津是笑而不语,还举着锃亮的柴刀说道,“前儿不得空去山上,我这刀都要放钝了,正好去一趟,砍两捆柴回来,免得婆婆老说我不会过日子。”
“这几年,倒是没听过山上有什么野兽,你也不要走远了。即便砍不到,捡些干树枝回来也一样,过两日,有了大集,同山民买些便是。这些年,我也存了些银子。”
“我晓得,婆婆且放心。”
……
花婆婆目送他出门,一个劲叮嘱着。
雾蒙蒙一片,努力眨了眼才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慢慢朝山上走去。
到了饭时,许抱月来送饭,解释道:“长姐身子不太舒服,我煮了肉糜粥,正好大家都能吃,婆婆尝一尝。”
“你卖酪,一日能赚多少?还多我这一张嘴吃饭……”
“嘿嘿,婆婆……我说来你可别吓着。”
花婆婆虎了脸,又道:“我坐稳了,你说罢。”
许抱月也配合,悄声道:“我今日赚了二十两。”
“啥?”
“二十两。”
“……”
花婆婆倒吸一口气,忙道:“你可别是给什么黑心的人给骗的什么卖身的钱罢?这钱还没捂热,他们就拿着契上门来押你了,到时你便是有嘴也说不清。对了,你识字么?”
“昂……略识几个吧……”
“嗨呀,往日我白操心了那些,独独漏了这茬,你快去门外,把平安喊回来想想法子。”
许抱月忙不迭扶着她坐好,再轻声笑道:“婆婆待我是自己人,我便也不瞒婆婆,这是兴隆酒家同我买那酪的定金,说是往后三年每日给他们两桶素酪,不能再卖给旁人。本是要请婆婆参详一下,这价公道不……”
闻言,花婆婆才松了口气,笑骂道:“你倒是很会唬人。那兴隆酒家,似是大将军家的,想来是不会诓你的。”
“将军家的?”
“嗯。”
花婆婆也道,“开了得有数十年了罢,想来是顾家的私产,只是不好言明罢了。”
许抱月忽而陷入深思。这家店,不能是传到了顾五郎手上罢?他这样绕着法子来和自己买酪作甚?直接让申掌柜买下不好吗?
未等她想完,庭院来了一声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一个陌生的呼喊,“五郎在吗?”
许抱月出门一瞧,心道:顾五郎这身份,也不知能瞒到几时。自己还指望着他呢。
同是一匹精壮的黑马,马上的汉子更是彪壮,虎背熊腰的,不修须髯。
“许娘子,你看到五郎了吗?”
许抱月不惊讶他认得自己,只朝他行礼,“不知阁下是?”
“嗐,忘了介绍,我叫高杨,前几日才拨到五郎身边伺候。今日府里出了事,急着寻五郎回去。”
他声如洪钟,许抱月便是想拦也拦不住。
不等许抱月回头,花婆婆已然轻嗤一声——
顾五郎的马甲,当场裂开。
高杨不知自己坏了事,尚且在等答案。
“咳咳……”
许抱月轻咳着,试图掩饰一二。她先回头和婆婆说了声,再引着那汉子到土墙这边。
花婆婆在后面直摇头:许家小娘子,长心眼的时候也算小有聪明,有时倒是傻得很。
*
按理,这样陌生的汉子,许抱月也该是对他持有戒心的。
但他是羔羊啊,是和小鹅子齐名的四大名将之一。
高杨处事向来是直爽,又追问道:“许娘子可曾看过我家郎君?”
许抱月刚摇头,许蘅若也听的动静从屋里出来了,见着了高杨,不由煞白了脸。
前世的记忆又如潮水一般涌来。
六月初一,那人出城巡视时,受了伤回来。
高杨见着了她,没甚反应,反而是惊讶于许家的大娘子怎么没小娘子端得住。
“五郎今天是过来了,不过又走了。”
许抱月指着山顶的方向,实在不好明说是去砍树了。
高杨也懂。
前些日子就听斥候说了,归阳山有异动,仔细一看,却是五郎领了人在砍树。
那处山头,实在是要紧,他们不敢含糊。
高杨不懂弯弯绕绕,却也得出一个结论:五郎,从一开始就在帮衬许家啊。
申掌柜也是的,小小主子就明说是小小主子呗。
许抱月不知这位西北大汉竟也转了个心思,不好追问他顾家是出了什么事,徒留她对着马屁股轻轻一叹。
许蘅若扶着墙,待她走近了也没缓过来。
“长姐,你怎么了?”
许抱月搀扶她入内,也很是不放心。原著里,女主第二日就住进了顾家,谈不上养尊处优,至少吃住上也比现如今好。不能这么快就积劳成疾了罢。
啊,女主命,当真是金贵的。
“上回家里剩了几帖补气凝神的药,你且去煮来罢。”许蘅若坐在木床,虚弱说道。
“好啊。”许抱月比她还不放心,临走前又道,“长姐,你若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别硬撑着,今日家里有了钱,请个大夫绰绰有余的。”
“无事,或许是这两日入夏了,身子不大舒坦,你且先去罢。”
“好。”
……
许抱月的午食,是伴着药香吃的。
石屋粗陋的烟囱管道飘出的烟火气,不多时便散了。顾家前后院的人都忙忙碌碌的,熬煮的药汤也端到了大公子的院中。
顾成钦遇刺的消息,藏不大住。
段家先比五郎知晓了。
段明先是发了怒,“去查,谁动的手。关外的野狼也饿了,查出来不用来回了,直接丢出去喂狼。”
小厮抖了抖身子,忙不迭应下。
总不能是他们这边的人做的吧。
但有了白鹤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打包票。
*
顾望津此刻在归阳山上,更在一棵老树之上眺望,站久了,又坐在树杈之上。
闲得摆弄枝叶时,无端想起了上回姐弟俩一同上山的情景。
他以掌盖了眼,极轻念叨一句:“到底还是许平安会投胎,我这‘平安’,还是个十足十的假货。”
——你说你,何苦将人惹恼了?
这话是婆婆说的,也在他脑子里过了好半晌。
大抵也是闲得慌,他摸出了白鹤的骨笛,摩挲了好一阵。
算算日子,放在当年,今天还是那家伙的头七呢。
尚未弱冠的人,早早束了发,留了一小节的发尾,以作年龄之辨。
这会儿,那节马尾伴着枝叶轻晃。深山清幽冷寂,一道笛声更显萧瑟。
山脚下的人,驻足听了许久。
许平安在墙根下,伸长脖子,挪不动脚步。若不是要回去过滤熟乳,他能听一整天。
“二姐,那是五郎吹的笛子吗?”
许抱月忙着家事,随口道:“或是个隐居山上的世外高人罢。你常和他在一处,可看过他的笛子?”
“是没有……”
许平安提着布,手上暗暗使了劲,又补充着,“这笛子的声音可真好听,听着不是一般的竹笛。有一年,来山书院,请了京中的学子去参访。名额极少,若没有收到帖子的人,是不能进去的。嘿嘿……承蒙夫子错爱,教我扮作书童带去,无意中步入后山,就听到和这差不多的笛声。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什么。夫子听后,却是泪流满面,只恨不能拜见笛声主人。”
“昂?”
高山流水遇知音?
又是一段书里没有的剧情。许抱月也想知道,又配合问道:“这样说来,夫子是晓得那道笛声的主人?”
“嗯嗯……听往来的书童说,那是侯老先生修书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准靠近的。我和夫子也被请走了。”
许平安不无惋惜。
许抱月举着瓠瓜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侯老先生。
久没走剧情,许抱月险些想不起这样一号人物。
她倒吸一口气,再不确定反问道:“侯关山,侯老先生?”
“啊?”许平安很是激动。正是这个名,可天底下哪里有人敢直呼先生名讳?
“咳咳……”许抱月轻咳两声,自我安慰道:我是个养在农户家的小娘子,不懂读书人的规矩,也是说得通的。
“我在乡下时,也偶然听那些说书人讲过,镇上的读书人,哪个人不想去京里,拜在老先生门下呢?”
闻言,许平安这才道:“是呢,不说我们书院的同窗,连夫子们也是这样想的。便是不能拜在先生门下,听他讲授一堂课也是好的。可惜,听闻先生隐居多年,早不授课了,便是勋贵世家,也请不动他。”
再听那道悠扬婉转的笛声,许抱月的心,也跟着坠了坠。
顾家第五子,是侯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这事,书里只隐晦提过一句。
还是男主说过的话。
女主入府第二年,梅树花开,冰清玉洁。向来是公务缠身的人,也偷闲赏了大半夜,遇着了早起的许蘅若。
二人便这样,隔着一堵院墙,同看那红梅白雪。
女子体弱,在冰天雪地待久了不免咳嗽一声,便教男主发现了。他飞身而来,竟是发现是府里那位擅长烹煮佳肴的许娘子。
伊人立于香雪梅花树下,他亦不免起了攀谈之心。
直至东方既明,顾成钦叹了一句:“可惜,祖母在梦中,否则该吹一曲《梅花引》来谢。”
谢谁呢?
谢梅花,还是谢陪他赏花的人。
许蘅若羞怯红了脸,人比花娇,“晨风徐来,梅枝轻晃,昨夜积雪簌簌而下,自成曲调,也别有一番风致。”
这样别致的言论,自是迎合了顾成钦。他大喜,又道:“娘子蕙质兰心,正是这样的理。可惜我不如幼弟,没有机缘拜在侯老先生门下,否则更该学前人谱一首梅花曲。”
余下的,便是男女主惺惺相惜的话。
许抱月抽回神,也是满腹心事。上回在山上,顾五郎没提那位盛名在外的侯老先生,她再问及笛子的事,倒是无意问出了白鹤的死期。
唉,虽然顾小腿又哄她说不过是玩笑之话。
——谁会记得一只鸟儿的死期呢?
他笑着,这样打趣道。笑容粲然,教骄阳都失了光华。
是的,旁人不会。
但是,许抱月知道,顾五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