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阳山飘荡的笛声尚未消散,顾五郎已然下山往府里头赶。
白鹤也驮着两捆木柴,见是回府的路,稍稍顿足。
顾望津翘了唇角,手却是拍了拍它,半哄道:“得嘞,柴我就放半路了,明日再带你过来。”也不知许家的水有甚稀罕的,日日去蹭人家小娘子的手臂,倒是不嫌给他丢人。
高杨在一旁,很会煞风景。
“这柴是送到许家的吗?左右我无事,我去——”
“你不用护送我回府吗?大兄受伤,我再被人劫走,教父亲如何安心统率定远军?”
“啊?”
高杨心道:就小主子你的功夫,没个十来人也劫不走。真要有十来个歹人当街抢人,那丰州早乱了。
顾望津不等他回复,自个儿先驾着白鹤开路去了。
*
府里头,一改往日清静的模样。
听得大公子受伤的消息,换防回城的部将都自发要来顾家探望,一时竟也热闹着。
顾望津先做堂屋见过客人,又被顾将军示意出去,“你祖母也在守着,你且去见见。”
“是,请父亲安心。”
顾望津知晓是要劝祖母回去休息。他到了大兄的院子,先是教棵新栽的梅树夺了眼。
大小、形态,与祖母院中的那几棵很是相宜。
他不动声色,只垂眼暗叹,驻足片刻,往来送药汤的小厮险些撞到了人,连忙请罪,“五郎恕罪……”
“无事,大兄醒了吗?”
“刚刚醒,府医吩咐奴才去取的药。”
顾望津颔首,阔步入内。
屋里头,兽炉燃着清淡的香,门窗大开,也掩不住血腥气。
顾成钦半躺着,话音也是一如往日温润,“让祖母担心,是孙儿的不是。”
伤在左肩,身上的衣裳也没穿全。前后缠绕的绷带隐隐可见血色。
老夫人喟叹道:“这城里,也不知是藏了什么祸心的人,前儿才敢掳了五郎的马,今儿就敢暗箭伤了你,明儿还不知出什么祸事呢?”
顾望津正在此刻进来,给二人见礼后,又搬了小凳坐着,“父亲的部将已然在一处了,或是要针对此事拿个章程出来。祖母和大兄且宽心。”
“唉……”老夫人喟叹连连。如何宽心?若为了自家儿郎兴师动众,那些御史指不定又要弹劾顾家了。
此事确是进退两难。
再难,也得由顾成钦来说,“伤了我倒也罢了,若是旁的人,或是过往的商队出了事,教关外那些狼子野心的人以为时局不稳,有机可乘,那才是最大的隐患。”
顾五郎只做不知那些盘根错节,看着小厮送来的汤药,正要接过,却被顾成钦拦下了。
“五郎——”
顾五郎有些莫名,手一时僵着。“是,大兄可是怕苦?”他戏谑道。
“咳……你惯是爱打趣我的。我不过是想着你刚回来也辛苦了,哪里需要做这些,教底下的人躲懒去了?”
那小厮也诚惶诚恐地,老夫人目光在兄弟二人流转,最后还是顾五郎给了台阶下,“我素日也要教人伺候的,可别把大兄烫着了。”
说罢,他起身,让出了位置。
顾成钦目光一转,五郎的衣摆有沾染的青草汁液——他又去了城西。
趁着喂药的功夫,底下的人也伺候着大公子换了衣裳。
老夫人和顾望津便在外间里,二人就着庭院里的风光说了话。
“我年纪大了,不曾过来钦哥儿这,都不晓得他也种了棵梅树。”
顾望津看了一眼里间,笑道:“我在京中时,也常听同窗说大兄素来喜爱花草。丰州不好种别的,好在有寒梅相伴,冬日也不算难过。祖母和大兄都喜爱梅花,越发衬出我的世俗来了。”
“可不是俗气么?天天穿这身衣裳,要不是丰州没甚佳人,传出去,都不好议亲了。”
……
祖孙二人说的亲热,顾成钦在里头的神色不大好,面上无甚血色,伺候他换衣的皆是心腹,一时也把不准主子的心思。
瞟着主子越发冷峻的神色,散发出的威压,竟也不逊色于将军,这几人是越发恭敬。
待要退下时,顾成钦更是哑了声嘱咐一句:“未免祖母劳累,稍后把药炉搬来院中熬煮,也不必来来回回折腾了。”
那几人稍一怔忪,旋即便应下了,拿了脏污的衣物出去。
等老夫人和顾望津进屋时,又是一派和睦之景。
顾成钦的伤不深,躲避及时,只在皮肉,没伤到筋骨,好好养一阵也就是了。
老夫人回了院子,把金嬷嬷也打发了出去,“你今日忙忙碌碌的,是又去了哪里?”
“祖母,你这话问的,可是疑我?”
顾望津是笑吟吟的,和往日并无分别。“高杨,是父亲拨来我身边的人,并不听命于我,他是不会说谎的。他找到我时,我在归阳山顶。”
“唉……”
老夫人何尝要怀疑他?按了金孙坐下,自个儿又抄起佛经念了大半页。近日,五郎和钦哥儿也没什么不好,怎么他就疑了五郎呢?
“五郎,你记着,家里头,我疑你,不过是随口问问,都是不打紧的。只是,别教你父亲也起了这样的心思。”
试问哪个父亲,愿意看到膝下儿子不和?
*
这流言,也不知怎么的,又在外头传了起来。甚至于,连许抱月去兴隆酒家送酪,都听里头的客人说了一嘴。
她默默等着后厨的人把木桶还来,不时看看悠哉算账的掌柜,不时想着:这店,真是顾家的吗?一点都不注意舆论影响的吗?
拿回两个木桶,还没走到巷子,许平安便愤愤不平道:“怎么什么传言都有?大公子是谁伤的,都不可能是五郎,他去害自己的兄长作甚?最糊涂的县官都不敢这样断案,好似他们个个是青天老爷似的……”
许抱月只是按了按他的肩膀,歪着头想了一句:“或许,这就是兵行险招。最不可能的人,最不可能的事,才是真相。”
“啊?”
许平安瞪圆了眼,嘴巴张了合,合了张,末了,一脸促狭,“五郎——”
不是说话,是称呼。
许抱月后知后觉,讪讪笑着转头。
她也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遇到了最不可能的人——舆论中心人。
顾望津还是往日一样的笑,端坐在马背上,连拱手问礼的功夫也省了。
不过,今日的马儿不是白鹤,而是男主的坐骑。
书里头,管这匹黑马叫眛旦,即天将明未明之时。原先看书不觉着有什么,等这匹高头大马立在眼前,衬得自己弱小无助,许抱月才深深觉着这个名字其实不甚准确,它应该叫黑无常。
挺瘆人的。
今日骑马的人也是。
笑是笑着的,只是画外音教人难以揣摩。
“今日市集有柴火,要买些吗——许平安。”
躲了几步远的许平安便是想置身事外,也得问问二姐的意思。
许抱月心道:昨儿你出言试探我,我还没生完气呢,今日我便怕了你不成?
即便方才言辞不当,也两相抵消了。
想通了,小娘子便略略昂首,大言不惭道:“五郎做事讲究,前有白鹤驮锅,今日特意换了匹马来买柴,小弟自然没有推脱之理?”
“啊?”
许平安的嘴巴,同是张了合,合了张,最后背过身去,暗暗发笑。
顾望津也在马背上,迎着朝阳,并不能将这小娘子的面容瞧仔细。只是,他过目不忘,无需看着,由那上扬的声调,也听出主人的神采飞扬。
当真是好生活泼的小娘子。
若无昨日之事,他也想改口逗她——眛旦是家兄的马,不敢使唤来做重活。
二人皆是有心要赔罪,便一路往市集里去。
丰州的集,都是老面孔了。
见了许家的车子,不少人是存了看戏的心思的。
只是,这戏还没开始,脸先垮了——五郎,怎么也跟着来了?
今日终是要在明面上为许家姐弟做主么?
许抱月懒得理会无关人的心思,只一心去看谁家卖柴。
顾五郎在后头牵着马,走得也不急,遇到几个相熟的,还会问候一二。
那些人心头惴惴,毕竟许家姐弟受人为难时,自己也是看过戏的,虽跟着奚落他们,到底也是旁观了。
“五郎,不知今日是要买什么?”
“家里要添些柴火。”
那小贩听后更是一凛:家里——顾家的柴火,自然有人送上门去。那就是许家了——这也叫“家里”?怕不是许家娘子的好事近了罢?
想通了这层,他更是冷汗涔涔,忙不迭举荐了一家卖柴的。
顾望津谢过了他,再回头——那小娘子已经站人家面前了。
五郎日常便是一副含笑的面孔,今日在有心之人眼里,倒是看出不一样的风景出来,个个倒吸一口凉气。自个儿别是把路走窄了罢!
“这柴怎么卖?”许抱月问道。
“一担二十,不还价。”
卖柴的汉子身量高,再绷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寻常人看了不大敢近前来。
许抱月可不是寻常人。她正要回头询问一下土著这价格公道不,谁知正巧土著走来,二人难得凑得极近。
她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不由一愣。
顾望津比她先反应过来,当即挪了一大步,不动声色再道:“只同你买一次,确实不好还价。如果我们长年累月要,不知可否便宜些?”
那汉子听后立刻掀了眼皮,看是他,也露出了几分笑来,“五郎,怎么是你?你要买,我怎么好收你的钱?我帮你挑回府去……”
许抱月眉心直跳——好家伙,即便我不是女主,可顾小腿也不是男主,这前后待遇也不能差这样多罢?
顾望津倒是笑笑,为他引荐道:“这位是许家小郎君,是我近日新结交的小友。这位是——小郎君的姐姐,很会做菜。”
那汉子听后,便憨憨一笑,朝他们二人拱手见礼。“你们是要开店?”
许抱月当即倒吸一口气——兄台真是高估本女配了。我倒是想,可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得再观望一二。
“我们来丰州的时日不长,开店,也只敢想想了。目前在卖酪,所以需要柴火。”
“好。”
那汉子爽快应下,又挑起柴,示意他们带路。
许抱月微微昂首望天:价格呢,不来谈一谈吗?
顾望津收到她颇是幽怨的目光,也不由一笑,如实道:“许小郎君如今住在城西归阳山下的石屋。”
“花婆婆那处?”
汉子问道。从前他也去那儿送过几次柴火。
“正是。许家接了卖酪的大单子,往后你砍了柴,尽往那送去,也省走些路。”
“好嘞,多谢五郎了。”
……
他们聊得火热,许抱月又是一叹:兄弟,是我自己找到你的摊子罢?你对我爱搭不理就算了,怎么现在还成了五郎的关照?要是我再叛逆一点,此刻反悔——
顾望津大抵是她肚里的蛔虫,又在话语里带了她,“不过也就偷闲几月,许家的手艺实在是好,往后,只怕也得由你送进城来。”
“那没事,反正我也是要来城里买些东西的。”
由此,柴火问题也解决了。
许抱月数了银子还他,也舀了一海碗的素酪请他吃。
那汉子的官话,是跟着顾五郎学的,人却是西北长大的。对酪也不大稀罕,可到底是人家一番心意,他闷头灌了小半碗,才回过味来,“这酪——往日是卖多少?”
“一小碗,一文。”
许抱月没直说他手里那海碗要五文钱。
他也自个儿盘算出来了,直言道:“卖便宜了。”
“咳咳……”
许抱月当即哽住。
顾望津亦是憋了笑。
汉子不明所以,但一贯耿直,接着说道:“你们别看我是个粗人。可吃过的酪,比你们吃的米都多……”
“咳咳……”
比米多论,又来了。
许抱月很是配合听他说下去。
“俺不知道你用的什么法子制出的果香,看着是素酪,所以卖不出价是应当的,再往上头加些果碎,钱自然就上去了。”
那汉子吃完了,也意犹未尽,“那柴的价,我一担少要一文,往后给一碗素酪吃就成。”
许抱月木着脸点头。方才还说不还价,也说这酪价格便宜了。
或是怕占了他们姐弟的便宜,等人走了,顾望津才道:“他的柴捆得扎实,这价不贵。”
说罢,他也帮着提到了许家的墙根下。
随后,跨过了土墙,便不走了,就坐在井沿边上,好似在等她。
许平安已经不知几时回了屋,眛旦不是白鹤,不会过来蹭她手臂,只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许抱月头回觉着身边空荡荡的,打量着婆婆的后门——半阖,应该是在小憩吧。
她也和往常一样跨过土墙,话还未问,眼前人倒是先伸出手来。
宽厚的掌心里,静静躺着几颗灰褐色的种子,不大,和小水滴似的。
在她发愣之时,顾望津更是低声说道:“种子。”
——五郎手上若是有多余的种子,不妨丢那里。若是合适,自会长出苗来。
昨日她是生气的,也不是生他的气。
许抱月手刚要动,顾望津却又是促狭低笑两声,再蜷起手指,将小小的种子尽数圈紧。
“险些忘了,许娘子让我自个儿丢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