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日,吴司正将一本册子交予周衍,周衍眸中带着疑惑,“这是?”
“帝王的喜好一向不显露于人前,这是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得来的,上面记录了陛下平日里常爱喝的茶,惯爱用的香料,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忌讳。”
周衍将册子打开,见上面记录果然十分细致,吴司正嘱咐道:“这册子不可留着,你看过之后牢牢记在心里,然后将它烧了便是。”
周衍点点头,“表叔放心。”
天气越来越冷,而周衍这房中却未有炭火,室内清寒,他却已经习惯了,吴司正却有些受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或许是你此生唯一的机会了,无论如何,你都要让陛下留意到你。陛下天之骄女,生下来便被各方宠着,性情难免不够温和,你若是有幸留在陛下身边,便多下些功夫琢磨,不求一世得宠不衰,至少要让陛下拥有三宫六院之时不忘了你曾经的好处。”
周衍努力在脑海中想象李君宜的模样,却都是少年时的面容,神情脆弱,远不像在仪仗之中瞥见时那般不可靠近。
“衍儿记下了,表叔放心。”
吴司正走后不久,便让他身边宫侍懋儿送了些炭火过来,懋儿将东西放下,见周衍连起身道谢都不曾,他冷哼一声,“架子倒是大,莫非以为有司正为你撑腰,你便能当自己是这甘露殿的主子了?”
周衍将手中书卷放下,甘露殿的差事他一早便做完了,才寻了些时间温书,便有人上门寻他晦气。周衍拎着半旧的衣袍前摆,缓缓起身,眼眸轻抬,“甘露殿从前是帝王寝居之所,没有人敢犯忌讳。你可知你今日这番话若传到媋熹女史跟前,会是何下场?”
懋儿慌了一瞬,“什么下场?”
“轻者杖毙,重者满门获罪。先帝后宫鲜少杖杀宫人,本朝怕是没有这些规矩。”周衍的话音极轻,像是在谈论最微不足道之事。
懋儿警惕地看着他,话语极快,“是司正让我来送些炭火,既已经送到,你便好自为之吧,我还要回去复命呢。”
周衍淡淡道:“不送。”
他话音刚落,懋儿便逃命似的跑开了,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一般。他九岁入宫,入宫这八年他尝尽世间冷暖,若还如当初那般稚嫩可欺,倒要让人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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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章殿,少年含笑侍立在黎奴左右,陪她一同赏画,黎奴心不在此,侧眸轻声道:“表哥的画技又精进不少,只不过朕不精通此道,无法品评这份大作。”
少年脸上的笑停滞一瞬,又恢复如常,“陛下可是累了?”
黎奴闻言伸了个懒腰,“看了一整日的折子,的确累了。”
少年忙唤媋熹进来,媋熹笑着道:“钰公子可有吩咐?”
少年正是卫钰,舅父是当朝太后卫渊清,十二岁时便定下与黎奴的婚约,只待明年三月,便可入主中宫。媋熹对他甚是恭敬,黎奴见媋熹走近,将手搭了过去,“扶朕去歇着吧。”
卫钰被黎奴晾在一旁,媋熹稍稍提醒,黎奴又回过头来,冲着卫钰浅浅一笑,“父君不在宫里,表哥不妨在宫中小住几日,以往不是常歇在清凉殿偏殿中,让宫人送你过去吧。”
卫钰道:“我怕打扰了陛下。”
黎奴冲他眨了眨眼,“怎会,过两日朕要选司寝宫侍,表哥不妨替朕过目一番。”
黎奴言罢便注意着卫钰的每一个神情,只要他有片刻不虞之色,她都会停止这种无趣的耍弄,可卫钰虽只比她年长一岁,但做事却滴水不漏,“是要好好挑选,可我如今怕是不好参与此事,只要陛下选到称心如意之人便好。”
媋熹的手臂被紧紧捏住,下意识看向黎奴,见她嘴角扬起,神情中透着嘲讽之意,“表哥这般贤良大度,朕十分欣慰。”
卫钰不是听不出她话中的不满,可他却不明白自己方才错在了哪里。宫侍停在他身旁道:“钰公子,车辇已经停在殿外。”
卫钰温声道:“好,我这就过去。”
媋熹替黎奴除了外袍,服侍她在榻上歇下。正要退出去时,听见黎奴叹息一声,“朕对卫钰说不上什么情意,可他却是朕命定的君后。即便是皇帝,也难免会畅想夫妻和乐是怎样的画面。朕不喜欢卫钰,却无法停止这份向往。可方才他听闻朕选司寝宫侍,连一丝反应都没有,看来终究是奢望。”
媋熹停在黎奴榻前,矮下‖身去,她心道:“先帝”与萧后两情缱绻,又舍了天下归隐江南。从小便目睹母皇与别的男子伉俪情深,而对自己的父君情意淡薄。人总是这般,幼年求而不得的东西,长大之后便渴望加倍补偿回来,这恐怕会是陛下心里过不去的坎。
“陛下总能遇到一个知您懂您爱您之人。”
黎奴不在意地笑了笑,“朕是皇帝,所有人都受着朕的赐予,何必说得这般可怜。”
媋熹不再出声,黎奴的话是在告诫她,帝王若有心事,她只能是静静倾听的那个人,而不可妄加置评。
十月十六那日,吴司正早早便起身了,将周衍带到自己房中仔细收整一番,又从锦盒中取出一枚羊脂玉佩系在周衍腰间,周衍婉拒道:“这玉佩对衍儿来说有些贵重了。”
吴司正往他发上看了一眼,罪奴之身,鬓发间不可着任何簪饰,只以青色发带束之,与他身上的衣袍同色。吴司正这才将玉佩系在他身上,给原本的朴素无华增添了一丝清贵。
吴司正想到什么,又取了香粉要往他腕间擦些,周衍往后缩了缩,“这未免太过刻意了些。”
吴司正没好气道:“你是不知旁的宫侍是如何准备的,比这些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是以色侍人,这香粉你不想擦也罢,等你见了那些人便知后悔了。”
周衍默然,吴司正又将他的手拉过来,看了一番,“好在你这双手近几月未做粗活,不然就算我找人通融了,也会被打回原形。”
入选的宫侍们今日是要去含章殿经皇帝亲自挑选,吴司正候在殿外不远处,来回踱步。
二十余人分为两列,要有公公教导过规矩,入了含章殿后,周衍同其余宫侍一同跪地行礼,他低着头,跪了许久都不曾听见“平身”二字。直到腿都快麻了,才听见少女嗓音清脆,“表哥不妨替我看一看,哪一个更小意温柔一些。”
卫钰从椅子上起身,“钰不敢擅自做主,都由陛下定夺便是。”
周衍不知这说话的何人,可下一刻皇帝终于开口让他们起身。他身量高些,抬眸向上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少女着了玄色宫装,懒懒地往下望着,他方才那一眼正好与其视线相触,少女挑眉,似乎有些惊讶他的“大胆”之举,周衍连忙低下头去,心跳如雷。
卫渊清不在,黎奴索性胡闹到底,左右这宫里也无人敢约束他。她从龙椅上起身,裙袍逶地,华胜垂坠于额前,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晃。那些宫侍不敢抬头,心中又殷切希望她能停在自己身前。
入选的宫侍容貌自然是极佳的,黎奴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挑选,她走到一男子身前停下,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方才这男子抬起了头来。
周衍也没有想到她竟真的会选中自己,不,如今还未有定论,明明自己比她高出许多,可就算她站到自己身前,周衍却也没有俯视她的资格,按礼跪了下去。
黎奴伸手挑起他的下颌,容貌的确出挑,身材歆长,与方才几个略稚嫩的面孔相比,面前的男子已经长成,清雅的身形像极了被风雪覆盖下的岩峰,可看得久了,她恍惚一瞬,竟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手下的人似乎在屏气,仿佛她不放开,这人就一直不停歇。黎奴觉得好笑,将手收回,她侧眸看向卫钰,“表哥觉得这人如何?”
卫钰如实道:“姿态清雅,陛下眼光果然极好。”
多年之后,黎奴再回想此时,唏嘘不已,若是当年因为一时意气,故意与卫钰反着来,结果她会不会后悔。错过他,究竟会是幸还是不幸。
可这些都没有答案,她看着卫钰,问的却是另一个男子的姓名,只听他道:“奴姓周,单名一个衍字。”
黎奴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递向他,周衍的手放在她的掌心中,凉极冷极。周衍起身时,黎奴似乎能感受到他周身的清冽之气,她才想起方才从旁的男子身上闻到的香气,到他这儿却止住了。
黎奴打趣一句,“卿的手似乎有些冷,不过待到夏日,朕便可省了消暑之品。”
周衍耳尖泛红,周围的宫侍也都起了羞涩之情,这话实在暧‖昧,黎奴却将手收了回去,又随手指了两人,被选中者皆叩首谢恩。黎奴觉得今日也够了,便让人将这些宫侍都带了出去,包括方才被她亲近的周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