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期

    熙熙攘攘的人群将马车堵住,黎奴掀开车帘,媋熹连忙道:“主子,外面有些拥挤,恐怕还要再等一会儿。”

    长街上灯火通明,也将她心头的阴郁点亮,这般坐在马车上,倒与眼前的热闹格格不入,黎奴道:“我要下去走走。”

    媋熹不敢阻拦,周衍扶着黎奴从马车上走下来,外面冷得很,周衍将手炉塞给她,黎奴却嫌累赘,自顾自走在前面,媋熹忙吩咐暗卫跟紧,不可有丝毫差池。

    周衍穿了一身青衣,跟在黎奴身后,黎奴看中什么,他便跟着支付银两,可他周身的气质却不像是仆侍,一位摊主打量着周衍,又笑着看向黎奴,“这位公子是您家中夫郎?”

    黎奴怔住,还未反应过来,周衍已经连忙解释,“您误会了,我是少主身边的侍人。”

    那摊主笑得开怀,朝着黎奴道:“小姐好福气啊,得此美侍。”

    周衍脸色微红,黎奴醒悟过来,倒是大大方方接受旁人歆羡,“自然是。”

    她牵过周衍的手,以往他的手总是冷的,可方才一直抱着手炉,如今温热无比。

    等从摊位前离开,周衍轻声道:“陛下恕罪,侍无意冒犯。”

    黎奴不在意道:“既然都已经到了民间,便也入乡随俗便是。现下没有皇帝,只有少年家主。”

    不知不觉便走到街尾,黎奴忽而觉得肚子有些饿,周衍便要去为她买些吃食,她拉住周衍的衣袖,周衍回头,见不远处有一老伯正在煮面,寒冷的街角里热气蒸腾,“便吃这个吧。”

    媋熹上前劝阻,“陛下,还是奴婢去酒楼中去买些吧,这里的吃食怕是不洁。”

    可黎奴却执意要在此吃面,那老伯见一众人走近,衣着打扮皆非寻常人,心头也有些慌乱,倒还是周衍上前,道:“老伯,劳烦煮一碗面。”而后将碎银塞在他的手中。

    “用不了那么多。”

    黎奴走了过来,“你便收着吧。”她刚要坐,周衍便将身上的披风脱去,盖在了长凳上。

    那老人安静煮面,明知黎奴她们都是身份显赫之人,可却无攀附之心。周衍见他的手上皆是皲裂的细小伤口,不免关切问道:“都这么晚了,你的家人呢?”

    老伯摇了摇头,仿佛回忆了很久,“都不在了,妻主十年前便不在了,最小的女儿也未成人,得了重病无钱医治,没熬过冬天,最后也去了。我守着这摊位,勉强维持生计,也不知能到几时。”

    黎奴嘴角微张,她是大夏的君主,纵非昏君,可耳边常听的却也是歌功颂德之辞,江南有匪患不假,可这里是都城,天子脚下,原来她的子民依旧有人活得这般艰难。

    周衍不知该说什么,他也不能说什么,未过多久,面便已经做好,他在御前多日,自然知道侍奉黎奴的规矩,另拿过一副碗筷先尝了尝,与宫中的御膳相比算不上美味,可在这寒冷的街头,一份温热的面已能慰藉‖身躯。

    他试过之后,便端给黎奴,黎奴低头吃了几口,热气熏腾,她的眼角有些湿润,余下的却怎么都用不下了。周衍将剩下的面吃完,回头间那老伯又上前来,“方才给的银子实在太多,我也找不开,这是我这儿所有的铜钱,你拿去吧。”

    黎奴不忍心,“那些银子你便收下吧,今日的面是朕……是我用过的最好吃的面,天冷了,你早日归家去吧。”可她说完又想,这老伯如今还有家吗?

    周衍自己做主,将铜钱挑出几枚,“这些便够了,我家主人既然喜欢,这碗素面便值这个价钱。”

    那老伯便只好收下,黎奴无心再看这长街的繁盛,坐上了马车,周衍也跟了过来。马车驶向归途,周衍将那几枚铜钱包在绢帕之中,递给黎奴。

    黎奴道:“这铜钱你自己留着吧。”

    “既入了宫,周衍此身所有都是陛下的,又怎么能私收这银钱。”

    黎奴将那绢帕接了过来,手指握紧,铜钱硌得手指微痛,“朕是不是不算一个好皇帝?”

    周衍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叹息声,“陛下怎么会这么觉得?”

    “朕枯坐高堂,却不解民生之苦。”

    若是旁人这般说起,周衍或许会认同,可他面前的人是黎奴,如今也不过是少年之身,这些本不应该由她背负,可黎奴却敢在他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宫侍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职。周衍忽然觉得,今日之行,他仿佛又重新认识了黎奴,或者她没有变过,依旧还是那个,会躲在宫墙角落里独自啜泣疗伤的人。

    回宫之后次日,黎奴便召了臣工商议对策,她的辛苦周衍看在眼中,而那几枚铜钱,也被她放在了龙椅前的御案之上,用作警示。她这般勤于政事,少年有为,他心中升起隐秘的希望,周家平反之事或许可期……

    黎奴命京兆尹查清都城中陷于困顿的百姓数目,让人送去冬衣和粮食,未过两日,此事便已解决,又命各地依法效仿。此虽非彻底之法,但也可让百姓度过这个冬日,往后再徐徐图之。

    周衍又回到了御前侍奉,可黎奴的心事明明已经解决,但周衍却还是从她脸上看出些烦扰,且一日日更甚,未见好转。直到有一日从媋熹那里得知,再过几日便是陛下的生辰,她在等的,是太后卫渊清的归期。

    以往每逢皇帝生辰,即便不愿铺张,但总也要举行宫宴,可今年却悄无声息,周衍知道,这定是得了黎奴的授意,她开了口,那些人才不敢擅作主张。

    他明显察觉今日黎奴心情不佳,平素鲜少因宫人犯错而加以训斥,可今日却责备了几声,连媋熹也跟着跪下,黎奴抚着额头,挥手让那些人退下。到了晚膳时分,那一桌子的菜肴还有中间那碗寿面,黎奴看都未看,便让人撤了下去,“分给今晚守夜的宫人吧。”

    周衍在她身边多日,知晓她不喜旁人干涉她的决定,他也一直奉行着,可此刻却做不到,“陛下您今日未怎么进食,龙体怕是撑不住。”

    他心里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可等到的却是一句,“那日在宫外吃的面,你会做吗?”

    周衍愣愣地看着她,“说不上会,但倒是可以试试。”

    黎奴眼睛亮了亮,拉着他的袖子便往外走。御膳房的人未想到皇帝会过来,以为是今日的晚膳出了问题,诚惶诚恐,黎奴让他们都出去,那些人见黎奴没有怪罪,才缓了口气。

    御膳房里如今只有他们两人,黎奴下巴微抬起,“你可以试了。”

    她不指望周衍能做出什么好吃的东西,可是方才心头烦闷之时,能想到的,也只有那寒意深深的街头中升起的热气。那时她感怀颇深,那碗面并未用上几口,刚刚倒是起了兴致,怀念起这个味道来。

    她本以为周衍口中的不擅便是如实禀告,可没想到他还藏了几招,没怎么留意,他已经将面切好,轻轻抖开,身上的衣袍做事不利,他便将外袍脱去,又将衣袖卷起,露出一节手臂来,弯腰添柴,可这火生得不好,冒出些烟来,黎奴被呛到,忙遮袖掩住口鼻,周衍额头生出薄汗,好在很快便将火生好。

    “陛下若是受不住,便回寝宫歇着,侍将面煮好便送过去,”

    他脸颊上不知何时添了一抹灰迹,黎奴走了过来,也没有在乎尊卑有序,伸手替他擦了,周衍身子僵住,可脸颊却滚烫无比,黎奴看向那些被他切好的面,“是这样做的吗?”

    周衍还未从她方才的举动中醒过来,乍然听她如此询问,面色赧然,“御厨自然不是这样做,可我没有学会,只能这般了。”先前他在宫中时,曾被派到御膳房当过几日差,可后来因为他罪奴的身份,那个指派他过来的管事还被处罚,他也被调离了此处。

    黎奴有些好奇,往锅里看了看,水泡正冒着,“可是煮开了?”

    周衍闻言也看过去,又不慌不忙地净了手,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将面下到锅中,再度添柴。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将锅盖掀开,热气一下子涌出,白茫茫一片,黎奴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她茫然地伸出手去,刚走一步,嘴唇便触碰到温热柔软的物体,她扶住面前人的肩膀,才明白,那是周衍的唇。

    热气慢慢消散,他的脸也愈发清晰,睫毛微湿,眼眸定定地望着她,她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此刻的自己,黎奴忽而觉得心头不安稳起来,似乎跳得比平素快了些,她揪紧周衍的衣衫,回过神来,又连忙将他推开。

    这碗面味道实在算不得好,她吃得快些,舌尖被烫到,周衍低下‖身子,将她手中的筷子接过来,挑起几根面,轻轻吹了吹,冷些才送到她的口中。明明食不知味,可黎奴却将面全都吃完了,等用完才想起眼前这人,“你饿不饿?”

    周衍笑着摇了摇头,黎奴生平第一次有了落荒而逃的冲动,可她没有,静静地看着周衍将碗筷收起洗净,他背对着自己,腰身处挺拔细窄,她一直知道他生得好看,身姿亦是如此,可如今却在她眼中有些杂乱的地方,第一次真正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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