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答非所问,“照料陛下是侍的本分。”
黎奴看着他手上仍有些骇人的伤口,舌尖轻轻抵住贝齿。若非昨夜的记忆往心头冒,她还真不知道自己醉酒之后还有爱咬人的癖好。
“过来。”
周衍怔怔抬头,黎奴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瓶创药,他抬脚踩在台阶上,一步步走近,未等黎奴开口,便伸出双手去,“谢陛下。”
相处这些时日,虽只有那一次近身服侍,可周衍却也已经摸清楚了黎奴的性情,她不喜蠢笨的宫侍,更不愿与他人解释什么。
可那瓶创药没有落到他的手中,受伤的那只手却被她拉过去,黎奴将创药撒在他的患处,毕竟没有照料过人,药粉有些散落到她膝边裙摆处,黎奴粗略给他包扎好,周衍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黎奴怔了怔,她的记性不差,难怪“初见”周衍时便有似曾相识之感,原来她们之前真的见过。
那时她刚登基不久,父君一病不起,神智模糊之时仍在唤母皇的名字,她从未曾有过这等孤独无助之时,跑到皇宫中偏僻角落里才敢啜泣出声。可狼狈之态都被一个年轻宫侍看去,那人竟还将她当作受罚的宫女。递给她绢帕拭泪,又替她包扎了方才奔跑时被树枝划破的伤口。
她回宫之后倒也让人查过他,可未有名姓,与他一般年纪的宫侍又不知凡几,时间一久她便也慢慢淡忘了。
只是方才他浅浅一笑,倒与脑海里那个模糊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黎奴将手收回,还不等她找出话头,周衍便先行谢恩。
黎奴并没有将认出他的事直接道明,只是之后的日子里,却总会多留心他一些。那日她胡闹之下选了几个司寝宫侍,周衍之外的那两人,一个自作聪明,一个畏缩不前,实在是难入她的眼。
这周衍明明也知道自己的本分为何,却不像那两人一般将心中想法都显露于脸上,究竟是真的心思纯良,还是道行更深些,黎奴一时也看不明白。她想起从前的侍读冯徵在宫中说过的浑话,“除正夫之外,其余男子不过为玩‖物,只供消遣。”
可她的父君便非正室,这话先传到了卫太后的耳中,后到了她这儿,冯氏一族险些因冯徵一句不敬之言而受牵连。
其后几日,黎奴倒是发现了周衍的好处,此人极其心细,做事又不紧不慢,黎奴便让周衍晚间也来侍奉笔墨。
这机会并非是周衍争抢而来,可锦华却并不这么想,他跌坐在椅子上,心头恨极了周衍,“平日里不声不响,没想到却是个有心机的。”
重岚将茶放在锦华手边,可他心似火烧,哪里还吃得下这茶。重岚道:“咱们毕竟还居于一处,将来是何处境也尚未可知,还是莫要生出嫌隙来。”
锦华怒火难消,等周衍回来,他更是冷嘲热讽,“还以为有些人今晚不回来了。”
周衍见他拦着路,只冷淡道:“让开。”
锦华侧身过去,看着他的背影道:“倒不知你这份恩宠能到几时?当心哪一日跌下去,只怕会摔得极惨。”
周衍听得这些言语,只在心底冷笑一声,锦华对他而言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若现在就这般沉不住气,后宫的风云诡谲又该如何应对。
黎奴生性喜洁,对身旁服侍之人要求甚严。晚膳之前,周衍会回去更换衣袍再去侍奉。他刚回桐庐馆,便见锦华一脸愧色等在那里,瞧见他进来,便立刻迎上前,“昨日是我不好,我失心疯了才会对衍哥哥你恶语相向。今日岚哥哥劝我许久,咱们日后毕竟要长久相处。我已经等了一个时辰,特地向你赔罪,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记恨我了。”
周衍不知他今日唱的是哪一出,见他折返后,又捧了盏茶过来,“若是衍哥哥不计较,便喝了我这盏赔罪茶,我心里也算安稳了。”
周衍将视线落于那盏茶上,在这宫里他须处处小心谨慎,纵然锦华此刻看上去言真意切,他也不会松懈半分。
“茶就不必了,更谈不上计较二字。我们都只是陛下的宫侍,恪守本分便是。”
周衍说完便回了自己房中,他将门合上,又思索锦华方才的话,此人虽微不足道,但毕竟出自贤太卿宫中,两人井水不犯河水自然是最好。
周衍将衣袍重新换去,而后回了含章殿当差。
晚间倒也不算忙碌,黎奴近来得了一副字画,是文宗朝崔大家所作,她临摹了许多张,都不甚满意,周衍便静静地跪坐在一旁为其研磨。
许是殿中暖炉太旺,有些燥热,周衍觉得脊背之上有些痒,他忍耐了一会儿,可这痒不仅未止,反倒越来越重。他的一只手紧紧捉住衣角,强自忍耐。若是这个时候有不雅之态,只恐因殿前失仪获罪。
想到此处,周衍清醒了几分,这躯体的异常定是人为,难道是今日更换的衣衫有不妥之处?周衍脑海中又闪过锦华那张脸,这人一向跋扈,今日却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难道那杯茶只是幌子,现下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黎奴抬眸之时,见周衍脸颊泛红,脖颈间汗滴滑落,神情有些不对,她有些讶异,出声问询道:“你怎么了?”
周衍已是忍到极处,他曾在一方天地间守得凛冽寒冬,可寒冬酷暑却都比不过此刻难熬。
黎奴以为他是病了,伸手过来触他的额头,周衍却下意识抬手抵挡,那片红色泛到了脖颈间,黎奴瞧见他掌心的掐痕,指甲上更是染了血。黎奴见他不太对,让媋熹唤了太医过来。
今日乃是陈太医当值,他以为圣躬有恙,连忙赶了过来,可没想到皇帝竟让他为一个宫侍诊病。
陈太医没有那些成见,而这宫侍又有司寝之职,故而黎奴也丝毫没有回避的念头。她以为周衍或许是染了风寒起热,可没想到他衣衫褪‖落,他的脊背上已经泛起疹粒。
黎奴蹙起眉头,“这是?”
可周衍却误会了,忙道:“侍并无恶疾……”
陈太医按住他的胳膊,又在他褪‖下的中衣上轻轻嗅了嗅,心底的猜测得到验证,拱手向黎奴道:“陛下,这中衣上似乎沾染了些药粉,可致人遍身红疹,虽无性命之忧,但却奇痒无比。”
黎奴绝非愚笨之人,看向周衍道:“可知道是谁做的?”
权力漩涡的中央,也是危机聚集之地,周衍早知此理,可没想到自己还是防不胜防。他脑海中滤过一番,只留下了锦华的身影。他自问尚无害人之心,可那些人却不能如此。
周衍轻轻说出锦华的名字,黎奴向外吩咐一声,又嘱咐他好好养着,之后便出了去。
陈太医将一瓶药膏给他,又道,“方才为你诊脉时,见脉象迟涩,你的身体又寒凉得很,日后可要好好养着。”
周衍谢过陈太医好意,“可我只是一名宫侍,没有那么多的福分好生将养着。”
陈太医随口问了句,“你之前在哪个宫里当差?我怎么不曾见过你?”
周衍答道:“倒是个闲差,在甘露殿洒扫,平日里不怎么与人接触。”
周衍见陈太医听到“甘露殿”时动作一滞,脸色颓然,鬓角的几根银发分外沧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孩子,将来定会有福气的。”
周衍不解他的意,可陈太医性子和善,周衍拱手道谢,“愿如您所言。”
陈太医背着药箱离开了,媋熹让宫人送了一套新的衣衫过来,周衍要将那些衣衫往身上套,宫人忙止住他,“是陛下嘱咐让你在这儿歇息,天色已晚,莫要再回去了。”
周衍顿了顿,“陛下可还吩咐别的?”
那宫人笑了笑,“这我倒不知了,不过今夜你先好生歇着吧。就算回去了,也不得好眠。”
周衍蹙着眉头看向他,他明显话里有话,可周衍未直接询问,只道:“还不知道哥哥叫什么,我也好称呼您。”
那宫人忙道:“纵然都是宫侍,你我也是有分别的。你可是陛下的人,这声哥哥我当不起。你唤我云生便是,平素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多谢。”
第二日一早,周衍便欲起身离开,可还未出门,吴司正便来探望,还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周衍以为他是听说了自己生疾之事,“表叔莫要担心,衍儿的身子已经无碍了。”
吴司正面有喜色,“这个我自然知道,看样子陛下对你倒是十分上心啊。”
因为留他在偏殿歇息吗?这话未免言之过早。
“你放心,经了此事,那些寻常宫侍不会有胆子再来害你。锦华那贱侍,连夜被发落到了浣衣局,他那双手,怕是再也做不来添茶侍墨之事了。”
周衍微怔,“是陛下处置的?”
“不然还有谁?”
说到底也是锦华害人在先,周衍对他并没有什么怜悯之心。
吴司正打量着殿中陈设,“帝王居处,即便只是小小的偏殿,也这般不同寻常。”他叹息一声,“后宫男子也难怪想留住圣宠,这可是无上的尊贵与荣华啊。”
可他到黎奴身边从来不是为了这些,周衍想到昨夜陈太医的奇怪举动,吴司正又在宫中多年,他便问询道:“陈太医与甘露殿可有什么渊源?”
吴司正讶异他缘何有此一问,不过倒也认认真真回答了,“听人说,甘露殿那位已故的荣寰君上是陈太医亲侄,当年荣君丧仪格外隆重,陈太医差点哭晕了去,不过你问这些做什么?”
周衍收回思绪,“没什么。”
吴司正拉住周衍的衣袖,认真嘱咐,“陛下对你上心是好事,你可莫要耽搁了时机。”
可周衍觉得,吴司正委实想多了,他因为这病,反而离黎奴越来越远了,每日被困在这偏殿之中,连她的面都未见。
黎奴的确忙碌,若非眼前的这场大雪,她几乎都快忘了如今已是隆冬了。
“父君为何还不回来?”
黎奴是怕的,五年前她“失去”了母亲,她怕父君也离她而去,再不回来,留她一人在这孤寂冷清的皇宫里。
大雪过后,黎奴突然兴起微服出宫的心思,她是大夏的主宰,可却连这大夏的山川河山都不曾看过一眼,卫渊清不在,她不敢远行,便决定在都城之中逛一逛。临行之时,突然想起了周衍,便让媋熹唤他一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