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长宁自偏殿沐浴回来,房里卫渊清伸手将一支腊梅插入瓶中,回眸看着长宁笑了笑,“从御花园回来便看到梅花开得正艳,便想着给你折一枝带回来。”
曾经两人也有过赏梅饮茶,岁月静好之时,可卫渊清不知,自从薛迹死后,长宁每每看到御花园姹紫嫣红,便会无端伤感。
可这样的情绪,长宁并未说与他知,只是点了点头。
卫渊清从宫人手中取过布巾,又挥手让人退下,将长宁肩上半湿的长发拢起,轻轻擦干, “过两日便是上元节,往年都是在宫里过的。那日听羲云说起你们在江南的事,倒十分有趣。不如到时我们出宫去吧,都城里上元节的热闹不会比江南差。”
见长宁久久不回答,卫渊清轻轻扶住她的肩膀,俯身将她身体罩住,脸颊贴在她耳边,“这些天我们在一起,不也是一样的安宁和乐。是我还是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长宁的手紧了又放,“你真的想和我一起出宫吗?”
卫渊清闻言欣喜,“当然是真的,不过我们身份特殊,恐有意外,我必定会安排一些人手守卫左右,但你放心,他们不会打扰到我们。”
即便是元月,宫里也早不如从前热闹,宫人正小心翼翼地为贤太卿梳头,借着他打呵欠的功夫,将一根白发小心藏起,可还是被他瞧见,“岁月不饶人啊,你怕什么,难不成本宫还能罚你?”
宫人忙道:“奴才万不敢这么想。”
贤太卿揽镜自观,眼角处也有了隐隐的细纹,想到那日宫宴上瞧见卫渊清,他倒神采依旧。明明还虚长自己一岁,可瞧着却比自己年轻些。
贤太卿看向身后垂首而立的宫人,凉声道:“你说说,是本宫年轻些,还是卫太后更年轻些?”
卫渊清如今大权在握,谁敢说他不是,可眼前这位主子却也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人,宫侍嗫嚅着,贤太卿瞧见他这副模样便有些不悦,“罢了,既是怕得罪人,便不必说了。”
正在这时外面宫人进了来,在贤太卿身边耳语几句,贤太卿眼睛微眯,“好啊,他竟敢做这等丑事,好你个卫渊清!”
说着便站起身来,出门而去。贤太卿一路来到甘露殿外,他平素从不来这,依着他从前的说法,这里本是福泽深厚的人才可居得,长宁因为宠爱薛迹,破例让他住在这帝王居所,可不就承不下这恩泽,才会病痛缠身,英年早逝。说来也是晦气,贤太卿掩住口鼻,让人将甘露殿的门推开,离得近了,竟在这处听见了埙声,哀婉不绝。
长宁立在甘露殿寝殿里,桌上陈设依旧,桌上未蒙灰尘,岁月匆匆,一晃十余载,这寝殿空寂,仿佛什么都不剩下。她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也不知他朝与故人黄泉下重逢,会不会相见不识。
当初他去后,只留下了两封书信,教她勿念,怜取眼前人,往后这十余年,他便遵守了这誓约,极少入梦中。殿中响起了埙声,长宁来与他告别,即便这里早就没有了他的气息。上元节后,她要离开了。
一曲过后,长宁脸上清泪滑下。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
长宁从寝殿中走出,脸上泪痕隐隐,刚走到门边,略一抬头,便见宋子非定在原地。她身上的衣裙淡雅,早已没有了从前的华贵,可唤着他名字时,直教他落下泪来。
宋子非几步上前,扑在她膝下,声音里有些颤,“方才臣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呜呜,您回来也不来见臣侍一面,这些年臣侍在宫里受尽了委屈,陛下带臣侍走吧……”
卫渊清在她离宫之后,唯独降了宋子非的位份,但除此之外,并不曾苛待过他。长宁扶着他的手臂,“快起来说话。”
宋子非却抱住了她的腿,呜咽起来,像是回到了从前刚入宫的时候,“陛下若是不答应臣侍,臣侍便跪死在这儿。这么多年臣侍想您想得紧,整夜睡不着,陛下您也想臣侍了吗?”
卫渊清匆忙赶来,刚一走进甘露殿大门,便听见了这句,他今日回宫之后,寻不到长宁的身影,只如疯了一般,怕她又要离开,一路听着宫人回话,才来了这甘露殿。
长宁抬头看着卫渊清,只见他面色不虞,宋子非也回头看了看,见卫渊清过来了,心里先是一慌,而后又强自镇定,更抱住了长宁不放。
长宁哄他几声,“这么多的宫人看着呢,莫要再让人笑话。”
宋子非扶着长宁的胳膊起身,而后又躲到她身后去,卫渊清对着长宁时温声细语,“怎么来这儿了?也不同我说一声,教我担心坏了。”
长宁淡淡道:“在清凉殿里闷得慌,便想着出来走走。”
卫渊清上前握住长宁的手,她的手冰凉,卫渊清将她的手捧在唇边吹了吹,“也不披件斗篷出来,外面天冷,我们回去说话吧。”
可长宁的另一只手臂被宋子非握住,模样可怜,“陛下……”
卫渊清虽在笑着,可眼神里的怒意隐忍不发,“贤太卿今日怎么有空来了甘露殿,往常你可从未踏足于此。快些回宫去吧,免得让人担心。”
宋子非自然不会告诉他,他是听说卫渊清宫里藏了个女人,而这个女人还胆大包天敢在后宫里行走,本想来捉个现行,给卫渊清一个教训,没成想竟在此处见到长宁。
见宋子非仍不肯放,卫渊清看了身后瑞祥一眼,瑞祥会意,立刻上前将宋子非拽去一旁,宋子非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宁被卫渊清拥着走远,口中声声凄婉,“陛下……”
瑞祥仍没放开钳制住宋子非的手,宋子非恼羞成怒,“混账东西,你竟对本宫不敬。”
瑞祥道:“贤太卿这是哪里的话,若不是奴才拦着,太后必定震怒,贤太卿自然不会有什么,可宋家却免不了被迁怒。”
宋子非愣了愣,瑞祥这才松开了他,“快送贤太卿回宫去吧,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怕是受不了外面的冷风。”
卫渊清与长宁回了清凉殿,殿里暖炉正旺,将她身上的凉意驱散,卫渊清却不敢问她为何去了甘露殿,他说话都有些小心翼翼,生怕长宁忆起旧事又会恼他。
好在长宁不是喜欢旧事重提之人,待他如之前那般,这才让卫渊清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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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十五,卫渊清这一生度过许多次上元佳节,可从未有一次如此难忘。他和长宁出了宫去,街上行人很多,纵然有侍卫相随,卫渊清也不敢马虎大意,牢牢将长宁的手握住,不觉间便捏得紧了。
长宁看着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渊清……”
卫渊清看向她,眼神里还是有些期盼的,长宁道:“这里人太多了,我有些累了,不如我们上去坐坐。”
酒楼里亦是热闹至极,从此处眺望下去,可以看到外面拥挤的人群和远处绽放的烟火。长宁和卫渊清坐在窗边,不一会儿便呈上来些酒菜,瑞祥在一旁拿银筷验过,这才退到后面。
周遭有几名侍卫挡着,外面人以为这是达官显贵在此小酌,有些好奇地探头看着,可瞧不见分毫。
外面喧闹不绝,卫渊清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快意,长宁静静地望着外面的街景,他却只看着长宁,虽有许多人在,倒让他觉得分外静谧,他端起一杯酒,唤着长宁的名字,长宁回过头来,只见他眉目如画,眼神柔情婉转,“愿你我日日如今朝。”
长宁也举杯,一饮而尽,渊清贴心道:“莫饮得这样急,仔细醉了。”又将手边的茶递到她面前,“喝口茶吧。”
长宁饮了几口,见卫渊清满含笑意地望着自己,她执箸替他夹了些菜,“已经多年没有吃过这里的菜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换了口味,你尝尝。”
刚入宫那几年,长宁对他一向体贴,关心他的饮食起居,可后来两人冷淡之后,她甚少有主动示好之时,即便是陪着黎奴用膳,她待他也只有客气,并无亲近。
如今也算柳暗花明了吧,卫渊清只差流下泪来,他眼眶微红,浅笑道:“若是喜欢,倒可以将这儿的庖厨请到宫里去。”
长宁只道:“既是美好的东西,又怎能私有。”
长宁多饮了几杯茶,要起身去更衣,卫渊清放心不下,让侍卫一路跟随。长宁走了几步,忽而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卫渊清眉眼含笑,道:“快些回来,一会儿我们一起去看花灯。”
卫渊清替长宁布菜,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将她碗中堆成小山,但长宁却没有回来,卫渊清心里渐渐有些不安,他忙让瑞祥带人去看看,瑞祥很快便回转,脸上透着慌张,道:“跟随家主的侍卫被人打晕了去,家主也不见了踪影。奴才让人将那侍卫弄醒,她说是一个年轻公子带走了家主。”
卫渊清脸色一变,“快让人去找。”而后往窗外去看,长街上人流涌动,看不分明,可倏然间,却瞧见一个年轻公子护着一名女子往人流相反的方向而去,他的手攥紧,那分明便是庄彦与长宁。
卫渊清厉声道:“派一队人去拦住他们,再让人去木云砚府上困住萧璟,绝不能,绝不能放他们离开!”
瑞祥鲜少见卫渊清如此失态,连忙安排下去,只是心里却忍不住想,若是寻不回长宁,只怕这天也要翻了。
但派去木府的人回来禀报,只说是萧璟并不在木府里。
卫渊清的怒色已然消退,他患得患失起来,看着瑞祥,“她不是应了我吗?她还为我夹菜,会关心我,怎么又要离开了?”
瑞祥扶着卫渊清,安慰道:“主子放心,他们出不了城的,上元节这日,城门过了戌时便会关。只要人还在都城里,便还有机会。方才奴才也让人去传令给城门守卫,不可放走任何人。”
卫渊清心方安定一刻,却又有人来报,“太后容禀,那两人从人群中逃离之后,有人骑马接应,几人一路往城门而去。城门守卫将他们放了出去,是……是上面的旨意。故而,派出去的侍卫不敢再去追。”
瑞祥怒道:“太后的吩咐她们置若罔闻吗?”
卫渊清身子震了震,脸上透着不可置信,手也不住颤抖着,瑞祥被吓到,连忙扶住了他,“主子……”
卫渊清却笑了起来,眼内泪珠暗蓄,“好,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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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入夜,含章殿灯火依旧未灭,媋熹在一旁侍立着,几次劝说黎奴歇息,她都不愿歇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忽听殿外传来脚步声,推门而入,媋熹正要去查看,便见卫渊清走了进来,脸色阴沉得可怕,仿佛风雨暗藏,她还从未见过太后这般模样。
瑞祥连忙挥手让媋熹退下去,等人都散了,卫渊清忽而笑了起来,声音在殿里回荡,他看着黎奴,一字一句道:“我如今算不算众叛亲离,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就连羲云都知道帮着他爹爹,可你呢!帮着外人劫走你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刺我一刀!”
黎奴慌忙从座上起身,走到卫渊清面前,想要拉起他的手,却被卫渊清拂开,“父君,我并非是帮外人。可母亲的心不在你这儿,她若是不想走,又有谁能劫去她!母亲她不爱你,你为何非要强求她留在你身边!”
卫渊清浑身发抖,伸手欲掌掴,黎奴闭上了眼,他的手停在她颊边,生生遏住心头的怒意,指骨捏得咯吱作响,“我等了那么多年,熬了这么多年,便被你说成这般!难道旁人不明白,连你也不明白吗?”
长宁本不可能离开,而下了旨意放他们走的人,是当今陛下。卫渊清这才明白过来,选在上元节这日出宫,本就是一个局,先是羲云放出诱饵,让他上钩,再之后他们父子里应外合,将这目的达成。而这些天羲云在黎奴宫里又是如何劝说的,皆不得而知,卫渊清只知道,她们最后站到了一处。
黎奴落下泪来,她握着卫渊清的手,“父君,可她也是我的母亲,我怨她念她,但更不忍她过得不快活。我们都放手吧。”
卫渊清仰头将泪逼退,他将黎奴的手一寸寸拂开,“好一个放手,你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可我对她这么多年的情意已深入骨髓,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黎奴泪眼婆娑间,只见卫渊清失魂落魄地走出殿去,母亲的离开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生气。
媋熹跪在地上,听着卫太后慢慢走了出去,而之后许多年,她才明白过来,这一夜竟是他与陛下两人,父女反目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