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第二周的星期三,我被玉莲点名陪同她去广州,参加泰国大使馆举办的交流晚会。我暗暗高兴,心里嘀咕着难道要重用我,细细思量之后,有些失望,其实我充其量就是一个司机。部门真正对外的业务人员实际上只有六人,萧玉莲、朴俊琳、陈祺、小兰、蔡莎婷和我。檀利明和郑创州分别负责售后和海关报关,只对内不对外。对外业务员中的三个男人,只有我每天开车上下班,不选我真的没别人可选。而且,那天同行的还有朴俊琳。
朴俊琳,时年三十九岁,比我小一岁。办公室里的人经常叫他老朴。老朴并算不上老,而且,看起来还要比同龄人年轻至少十岁。朴俊琳虽然看起来不显老,但他的言行举止却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但在这些老成的音容笑貌里,总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拙劣模仿的痕迹,让人感到有些别扭不自然。朴俊琳总是刻意地压低嗓子用粗音说话,实则他的嗓音并没有那么低沉粗哑,脸上的笑容也总笑得很浮夸,似乎故意在笑容下稳藏了高深莫测的含意。他总是梳着大背头,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机械地迈着大步,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那天去广州的路上,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不经意间看到了他修剪过的眉毛和已经长出了胡茬般的新眉,心里不由地惊呀了一下。
那天是中午出发的。当我驾驶着十年的朗逸,出现在等待大门口的朴俊琳和玉莲面前时,我似乎透过他们的眼神洞察到了他们内心的想法。“一个留过学的人,混到这把岁数,还开着一台这样老旧的破车,失败。”鄙夷的眼神像火辣的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身上。瞬间,我仿佛比别人低了一等,有些狼狈不堪,眼中原本就不太闪烁的光芒又暗淡了一些。我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疲惫的脸上勉强堆起虚假的微笑。他们上车后,车子还未驶出工厂门前的主路,空调就发出嘎达嘎达的响声。那时车内很静。他们僵硬地坐在车里,似乎眼神也僵化了,直直的地盯着前方。我用握紧的拳头,在空调出风口附近用力敲了敲。响声没有改善。“空调坏了,还没来得及修。”我尽量说得自然些。
朴俊琳把脸凑到空调出风口处看了看,随口说道:“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前面拐弯直走,过第二个红绿灯路口时,靠路边停一下。我去买点东西。”玉莲坐在后座上说道,她的话硬邦邦冷冰冰的,听起来很不舒服,已经超出了领导和下属讲话的语气,更像是主子在和奴才训话。我自我安慰道,也许她的言语腔调是正常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自尊心在作怪。
“嗯,好的。”我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仿佛已经进入了奴才的角色。
车停在路过,那里没有停车位,我打开了双闪灯。玉莲下车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远。车里只剩两个男人,气氛没有刚刚那么紧张。我开始和朴俊琳闲聊起来。没过多久玉莲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个袋子,里面有一杯饮品,应该是奶茶或是咖啡。玉莲一言不发默默地上了车。
“老大买喝的去了,怎么不请我喝。”朴俊琳打趣道。
玉莲没接话。顺嘴向我说道:“蒋峰你对这附近熟吧?”
“不熟,我人比较宅,不常出来闲逛。一有时间就愿宅在家里读读书、看看电影。”我语气和善地一边说一边瞄了一眼后车镜,看到玉莲嘴里叼着粗大的吸管,正用力吸允着杯子里的饮品。
“不熟?你不是在这边做生意吗?”玉莲嘴里的饮品一瞬间被清空了,她拔着高音蛮横地问道。
“不是,我开的店在三板门那边,不在这附近。这一带我很少过来。”我连忙解释道并注意着自己的语气,以免让她误会是在指责她的记忆误差。
“到广州开会时,要说话,我要看你表现,检查你的工作能力。”玉莲继续板着脸,用着几乎是呵斥的腔调说道。我感到玉莲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平白无故地割在了我的脸上,我本能地有几分回击的冲动,我努力地控制着,知道我不能那么做。
“嗯,一定。”我内心挣扎着,忍气吞声低声答道,那几分反抗的冲动被我吞咽的口水冲到肚子里,死死地压了下去。
车内在次安静下来,只有空调的嘎达声没羞没臊的继续响着。
车开进高速时,我默默地打开了音乐,音乐掩盖了部分空调的噪音。我舔了舔嘴唇,试图开口,找些话题来缓解一下车内的气氛。但由于太过紧张,脑中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无法抒发。我自知没有表演的天分,无法驾驭这种微妙的场合,不知该怎样发出适宜的声音,或表现出适宜的姿态。最终我选择了安静。
“还有多久到下一个服务区?”玉莲打破了安静问道。
“嗯,这个……”我扫视着前方,试图找到路过的提示牌。
“要上厕所呀?”坐在一旁的朴俊琳脸上堆满了诡异的笑容,他像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朴俊琳直接的话语和表情让我感到有些惊讶。
玉莲居然咧着嘴发出了粗憨的笑声。那笑声虽与她浓状艳抹的脸有几分不符,但却让我绷紧的神经得到了舒缓。
我双手握紧方向盘,弓着背,微探着头,一边注意着前方的路况,一边转动眼睛观察着路过的指示牌。坐在旁边的朴俊琳也摇晃着脑袋四处张望。我虽对这条路不是非常熟悉,但也偶尔走过几次。我模糊地记得最后一个休息站应该在玉莲发问前的前几分钟已经路过了。我不太确定,犹豫着要不要说一下。
我刚要开口,耳朵里突然传进的声音让我感到那么不真实,那种不真实感让车速和时间都放慢了脚步。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又或是不是听错了,仅仅是自己的耳鸣声。清丽,饱满,和顺的声音让我否定了自己的怀疑。那声间是如此的真实。我悄悄地用余光巡查着声音的来源,看到一副不敢相信的画面。朴俊琳正撅着嘴欢快顽皮地吹着口哨。我把刚刚要说的话吞咽回去。偷偷地往倒车镜上扫了一眼,玉莲的脸上根本没有任何异常,仿佛她就像没听见一样。我只在倒车镜里瞟了一眼就赶忙收回目光。朴俊琳的大胆和无礼就像一道难解的题摆在我面前,让我一时无法找到答案。我试图抽丝剥茧寻找着答案的线索,难道玉莲是一个表面严肃,实则是个内心和善的人,难道玉莲是一个喜欢开玩笑没有底线的人,这些胡乱的猜测总觉得不合逻辑,并不是真正的答案。
“好像没有服务区了,要等进市里才可能有厕所。”朴俊琳靠在车门扶手上,侧着脸幸灾乐祸地说道。
“啊。真的假的。”玉莲有些质疑。
“应该是没有了。这条路我以前走过,我记得进市区前应该不会再经过服务区了。”我平和地说道。
“噢,那进市里在说喽。”玉莲的口气缓和了许多,没有之前那么锐利。
玉莲不但语气变了,连脸上也有了笑意。车继续行进,朴俊琳开始和我有的没的聊起来,玉莲也时不时插几句,不知不觉车内的气氛有了小小的不同。
下了高速,没开多远就到了目的地。目的地是一个五星级的酒店,酒店楼下是购物广场。我把车停刚刚倒进购物广场的停车位,玉莲就推开门,冲下车,一路小跑奔向卫生间。我熄了火,下车和朴俊琳远远地跟在玉莲身后。快走到卫生间时,朴俊琳一侧身鬼鬼祟祟地躲在了方形的水泥柱后。我对他的表现在次感到吃惊,一把年纪还玩躲猫猫,而且是和自己的顶头上司,这种幼稚的游戏他也真想得出,但想想刚才他在车上吹口哨的样子,眼前发生的一幕似乎也可以接受。当我不知所措不知该站在原地还是继续向前走时,朴俊琳向我摆了摆手,他的意思是让我也躲到另一个水泥柱子后面。我用迷糊的表情掩盖了惊讶和尴尬,十分不情愿地藏在了另一个水泥柱子后面。站在水泥柱后,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要怎样作。我看着朴俊琳,心想他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吧。
玉莲夹着胳膊,两只手端在腰前从卫生间走了出来,看样子她是刚刚洗过手。她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没看到人,就用力地甩了甩手,麻利地从包里拿出手机。
我和朴俊琳躲在水泥柱后望着玉莲。看到玉莲拿出电话,我侧过脸看向朴俊琳。朴俊琳像一个侦查特务一样,一边瞄着手里的电话,一边注意着玉莲的动向。我猜他的电话可能已经提前调为振动。屏幕刚刚亮了一下,朴俊琳就接起了电话。朴俊琳用平稳的不大不小的声音引导玉莲让她往自己的正前方走。
玉莲很听话,挂了电话就踩着高跟鞋径直向前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猜测眼前究竟会发生什么。玉莲刚刚接近朴俊琳藏着的水泥柱子,朴俊琳就带着一脸夸张的表情从她面前跳了出来。玉莲似乎早有心里准备,但还是配合着演出了吃惊的表情。我清楚地看到玉莲吃惊过后的脸上浮出一个普通的微笑。我也清晰地记得就在刚刚来的途中朴俊琳几次用不同的方试来逗玉莲,玉莲也总是配合着笑,但却总有几分心不在焉。我无法读懂两个已婚成年人怎么会有如此古怪幼稚的行为。玉莲明显是给了朴俊琳一个面子,配合着演出惊讶的样子。朴俊琳一脸笑容乐在其中没有任何尴尬的神色。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怎样现身,是像朴俊琳一样的热情幼稚地跳出去吗?我自知是做不到的。
“蒋峰呢?”玉莲脸上带着微笑问道。
“我在这儿。”我一边摆着手,一边从水泥柱子走出,脸上挤满了笑容。
玉莲转过身时脸上还带着微笑,不知道那笑容是给我的,还是刚刚留在脸上没来得及消泯。
我们一起走向通往楼上的电梯。电梯停在18楼,刚出电梯,一个身材丰硕穿着方面裹裙,肩上盖着一个搭肩的女人站在电梯出口前不远处。她看到我们马上把一张饱满的圆脸笑出了两个大大的酒窝向我们走来。到我们面前,她双手合十点着头,开口说了句泰语。玉莲试着和她讲中文。她不但听得懂,还可以讲上几句,只是发音不太标准。玉莲表明来意,丰满女人引领我们来到服务台后,悄悄地退着步子转身离开了。站在服务台里面的是一位西装革履长相俊俏的年轻男人。玉莲报上名字,男人露出了整齐青白牙齿微笑了一下后,低下头专心地在名单上查找。玉莲报出的名字很快就被男人找到了,他在次微笑了一下,把本字递到玉莲面前。玉莲从桌上拾起笔在上面顺畅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旁边一位年轻女人递给玉莲三个小册子并示意入口在前方左侧。小册子的颜色和外型类似护照,但只有护照的一半大小。玉莲捏着小册子向我们走来,她自己留了一个,把其余的两个递给朴俊琳。朴俊琳接到后,把其中的一个分给我了。我把小册子拿在手中,小册子上面竟然真的写着passport护照。我好奇地翻开内页,里面有一段简短的英文说明、一行数字编码和十几个格子,格子里浅浅地印着一些logo图案,英文的大概意思是要集齐十个印章就可以兑换礼品和抽奖。
我跟在朴俊琳和玉莲的身后踏进会客大厅时,并没有感到惊艳,反而感到气氛有些穷酸。眼前的一幕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泰国大使馆举办的交流晚宴居然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只有十几张白漆高腿桌立在空旷的大厅里。我感到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突然想起宜家家居商场入口处卖烤肠的画面,那里的桌子和这里的有几分相像。我们随便选了一张桌子站定,四处张望,发现我们来得算是早的,大厅里并没有太多的人。大厅一角处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入口,入口处有几个小房子外形的摊位,前面站着几个人。我们走过去,与手中小册子上印在格子里的LOGO图案核对后发现其中有一栏是一致的。玉莲和朴俊琳站在队伍后面排起了队,我走到队伍前在摊位的一侧抻着脖子看了看,是一个做小吃的摊位。我对看到的小吃并没产生任何食欲,刚回过身,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身边闪过,是朴俊琳。他迅速走向入口,我瞥了一眼玉莲,她正专注地看着手机。于是我也转身朝入口走去。走进去才发现里面是一条长廊,大概有十几个小房子造型的摊位。我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发现自己对泰国食物并不太感兴趣,于是我开始找排队人数较少的摊位,以收集十个印章为目标。我刚集齐就走出了走廊,人人已经来了很多。玉莲和朴俊林已不知去向。我站在大厅里,四处张望试图找到他们,但这种方法似乎不太见效。我拿出手机给朴俊琳发了信息:“你们在哪儿?”
朴俊琳很快回复道:“东南角第三个桌子。”
我走过去时,朴俊琳把眼角笑出了几道深深的褶子,用着一贯的粗声问道:“觉得泰国菜怎么样?”
我虚假地说道:“嗯,挺好吃的。”
“那边有个虾不错。”朴俊琳侧了一下头说道。
“啊,是吗?”我把眼睛看向朴俊琳摆头的方向,接着说道:“那边的虾我还真没试过。”
玉莲在我说话的过程中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凝视着前方的主席台。我感受到那个高傲的她仿佛又恢复了原貌,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向主席台望去。主席台上调麦克风的人刚下台,一身金黄裹裙的女人朝气蓬勃地走上了台,她开始介绍这次宴会的目的和她背后投影仪所展示的王室影像。照片中那个干瘪的小老头我认识,并非因为我见多识广而认得他,相反,只是凑巧在八卦新闻中了解过他。据说此人生活放荡,贪图女色,同时又非常有钱。他好像有八九个老婆,并经常带着这八九个老婆到世界各地旅行。回想起这些八卦信息,正在讲话的女人仿佛让我设置了静音,只能看到她的嘴在动,声音完全进不了我的耳朵。我是一个爱幻想的人,时常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随着我的幻想进入另一个世界。
晚宴结束,我们按原路返回时商场已经关业。我们询问了安保人员,被告知需要先走出酒店,绕路从一个24小时开放的入口才能进入到商场的停车场。走出酒店,青灰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朴俊琳走在中间,我并排走在朴俊琳左侧,玉莲走在朴俊琳的右侧。她走得稍慢些,一边走,一边看着手中的手机。
“维多利亚酒店就可以吧?”玉莲低着头说着我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
“可以呀。”朴俊琳粗嗓子赞同道。
我脑子里虽然有些懵圈,但还是沉默着静静地迈着步子,保持着与朴俊琳想对不变的距离。
“我们今晚不回去,在广州住一晚。”朴俊琳侧过脸和我说道。
“哦 ,好。”我顺从地回答道,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行程计划也不提前告诉我一下。中午上车时,看他俩一人提了个手提包就觉得奇怪,现在看来同,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而我连个手机充电器都没带。
(本章未完,待续……)